竹臻将林可领到那位老先生家门口,往之前放信封的地望去,那早没了信封的身影。

    是已经收进去了,还是风吹跑了,或是被不知实情的人顺手捡走了,不得而知。

    林可不顾许多,站在门口就拍门喊着:“老先生,您家闺女下个月就要临盆了,请你到时候过去喝喜酒呢!您可千万别忘了啊。”

    “老先生,您能听到我说话吗?您外孙就要出生了,可别忘了喝喜酒的事啊!”

    “老先生,您在里面吗?听到了给我吱个声啊!”

    “老先生……”

    ……

    就这么在门口拍了两个时辰的门,里面丝毫动静都没有,肚子里却饿翻了天。

    路过的人见着这样的情形,走远了都要多看两眼,问村里人是否知道这家老先生的去处,都避得远远的。

    只有一位大婶,来回走了两趟都看见她在拍门,便提醒道:“姑娘,你可别费劲了。这家父女俩可见不得面,上次见他家闺女,还是三两年前呢。都这么久了,也没见这家先生提起过闺女。这啊,就算断了关系了。这断了关系的人,那还能算是亲人吗?我看啊,别说是他外孙了,就是他亲闺女出了事,也不见他眼皮跳一下的。”

    看样子,这家父女关系恶劣是人尽皆知了。

    可这信不知有没有送到手,林可心里还是不踏实。

    又拍了一会儿门,仍是没有动静,两人便回铺子里去了。

    没想到,铺子里倒是有等他们等得焦急的客人。

    “姑娘,你之前说的拜学帖还能写不?咱家凑了几天的钱,才凑够三十五文,这就赶来请你帮忙写写了。”

    一位晒得黝黑的妇人扯着身旁的壮汉。

    两人一个急躁不耐烦,一个满是拜托的神情,似乎在这里为的不是同一件事。可他们同样洗的发旧发白的农家打扮,一样因长期在太阳底下晒而深沉的肤色,林可一眼就看出来一定是一家人。

    男子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兜里掏钱,一面往外数着,一面说着:“读什么书,家里就这么点钱,都供他一个了,自己不活了?我就没见过谁家孩子不上学活不了了的!”

    在两人身旁站着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分明听着父亲骂他的话语,神色却毫无异样。

    林可见了这孩子,才想起来当初这位母亲和孩子是来过铺子的。当初报了个价,他们不大能接受,便不了了之了。

    过去的这段时间,怕是一直在想办法筹钱吧。

    庄稼人,没什么值钱的,这些日子,怕是把地里能卖的都卖了,才凑了三十五文钱。

    也难怪妇人憔悴疲累了许多,脸都晒黑了许多,竟是一时没认出来。

    男子还骂着“赔钱货”,手里数的三十五枚铜板不愿交出来,女子扯着他让他少说两句,又似夺一般从他手里把钱抢过来,放在书信铺旧木桌上。

    “那是确定要写拜学帖了?”林可还是犹疑。

    女子忙点头,让她快写了好拿去给书塾里的先生。

    林可笔墨纸砚准备完毕,临了一转念,将原先的纸放了回去,另抽了一张出来,道:“若是拜学帖,也不必用太好的纸张。换张略瑕的纸,不影响先生读,还能给你们少算五文钱。”

    女子听说还能省下些钱,自然没有二话。

    林可又问了些孩子读书的事项,如读过什么书,可曾上过学,识得几个字,等等。

    一听要了解这些,女子便有说不完的话了。

    说孩子三五岁时,就想着要拿书看,咿咿呀呀,自己学着读。六七岁,跟着隔壁家念书的孩子学会了千字文,连教书的见了,都夸他有读书的天分。后来陆陆续续读过几天书,只是家里穷,供不大起。可孩子就是有颗求学的心,隔壁孩子书塾里念了什么书,自己也要买了书来念。自己学的竟比隔壁那孩子还好些。

    孩子说了,一定要去书塾念书,他自己学的都那么好,学过了一定还要更好。以后书读好了,考中了进士,能当官,挣好多钱,家里人以后就不用一直干活了。

    多有志气的孩子,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个书读得好的,做父母的不能杀了孩子的念头。

    这不,书塾又要开学了,这回再赶不上趟,明年过了年纪,书塾就不收了。于是才想着按规矩写份拜学帖,让先生能收了孩子去读书。

    母亲说话,眼里都是藏不住的自豪与骄傲,这孩子是她的命,是她的心肝,是她能一直这么干下去的动力。孩子要做的,自己就要尽全力去满足他。

    可一旁的父亲却满脸写着不服气,对着娘子说的话嗤之以鼻。

    你看看,这还是庄稼人的孩子吗?像他这个年纪的,谁家不去地里干活帮忙。偏他说要念什么狗屁书,一个手指头都不动,活生生养得跟大家公子一样。念书搭进去那么多钱,一分力不出,还多养了张嘴。就他这样的,以后能挣回来钱孝敬人才有鬼了!

    男子说话难听,却不正面与他娘子起冲突,也算是不敢阻拦娘子的做法。只是对这件事的态度,他一定是十分否定的。

    既然是娘子的话说了算,林可还担心什么呢。

    一边蘸墨一边想着这拜学帖该怎么写,脑子里将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程门立雪等典故跑了一遍,拈词摘句,又将古人说读书好的句子背了一遍,想着提取里面的精髓,让先生看到学生对念书的渴求。

    只要辞藻足够好,将文采发挥出来,定能让先生同意收学入堂的。

    只是写着写着,渐渐感到一股寒光向自己刺来。

    一转头,就见那孩子盯着她,仿佛视线就没有偏移过。

    那眼神冷漠、凌厉,冷静得仿佛这件事他只是个看客,母亲的期待与父亲的愤怒都与他无关。

    林可原本内心平静,专心地写着,却被他看得慌了神,手下失了分寸,墨水一不小心晕染了整张纸。

    “哎呀,写坏了!”她惊呼道。

    “啊,这……这可怎么办?”林可不急,那妇人倒是先急了。

    “没事,我换一张写,这用坏的纸不算你的钱。”

    听了不用算钱,妇人才算安了心。

    林可又换了一张纸继续写,可心里想着有一道眼神一直盯着自己,怎么写怎么不安稳。

    于是,又写坏了一张纸。

    再写一张坏一张,怕是纸钱都要亏了。

    “婶子,我觉着拜学帖是大事,得好好琢磨用字。这样,我多想想怎么写才算好,等明日写好了,给送到你家去,等送到了你再把钱给我,可好?”

    能先不收钱写,还能送上门,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妇人领了孩子,拉扯走了相公,心满意足回去了。

    只是那孩子临走时的眼神,又是让林可心中一悸。

    送走了三口人,林可才觉得氛围没那么压抑,重重舒了口气,笔下的字才流畅起来。

    “你骗了她。”一旁的竹臻冷不丁道。

    林可不明所以。

    “你说用了劣等的纸,能少收她五文钱,是假的,只是胡乱抽了一张一样纸张的换上。而且,用的还是上等的粉笺纸。”

    “哟,你连这都知道呢?”林可提起了兴致来,笑道,“那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浙江的湖笔,婺源的龙尾砚,查文通的墨,这些都是来之不易的宝。之前没有注意,方才你说你要换一张纸,我才发现,原来铺子里最值钱的,竟是这些笔墨纸砚。掌柜的能在这乡野小镇把他们凑齐,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吧。”

    林可这才明白,这位爷可与本地一般的人家不一样,是见过世面,知道东西的。

    当即收敛了笑容,又做出理所当然的表情道:“我要开书信铺,这些东西自然是要备齐的。这几样虽不常见,多寻寻也不是寻不到。怎么,常写字的人有些自己写字的癖好不行吗?”

    竹臻又摇摇头:“又不对。你若真是一直写字的人,写楷多少也带些连笔和笔锋。而你的字,太端,太正,就像是刚学了写字的人,规规矩矩,不越雷池。之前也见过你写字,若说你一直练习,我不信。倒不如说,是从前一直学同一种字体,却又再也没碰过,往后再捡起来要写字,就像你刚才那般拘谨,小心翼翼,怕出格出错。”

    果然有见识的就是不好糊弄,林可心里冷哼道。

    “那你是说,我的字不好咯?”

    竹臻又是摇头:“不是不好,只是太稚嫩,像十来岁刚读了几年书的孩子写出来的。”

    这不是骂人胜似骂人。

    “好了好了,显摆什么。呐,把这信装个信封,封上写拜学帖,然后给我收好了,明天还得给人家送去呢。”

    竹臻依言,装了信封,拿了林可方才用过的笔,写了拜学帖三字,封好了,交给林可。

    林可拿过来装作不经意瞥了一眼,马上装进了包裹。

    臭小子,字写得确实不赖。

    “明日送信,你就别去了。村里七弯八拐,还不定走哪去呢。你这腿到底什么时候能正常啊,这些苦活累活,可都应该是你这个小伙计做的。别以为给你派几天轻松的活,就能绕过你了。”

    竹臻看了她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心里却道: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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