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竹臻便不知道自己长大会是个什么样。
父亲喜欢吟诗作文,与文士结交,成为家族中一股清流,却因此一落再落,被放到了偏远的地方。
他觉得是父亲的软弱,致使自家任人欺凌,没了骨气。父亲却说这是宿命。
他不信,于是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众人夸赞,父亲眼中的忧虑却越发深重。
而越让父亲觉得担忧,竹臻却觉得自己做的就是对的。
等到大祸临头,却发现一身的好身手,并不能让一家人安然度日。
母亲温婉的笑意还挂在嘴角,父亲担忧却鼓励的手还搭在他肩上,转眼间便被火红的火焰吞噬。
辗转再三,流落破庙,身陷一家小书信铺,原是没了指望的,又因被人所需要的感觉而产生了些许生长的气息。
可老船夫的一竿子又将自己打醒了,他自然不会去做一辈子的船夫,难道就会做一辈子的跑腿伙计吗?
今天做了,明天还会做吗?
林可一路上叽叽喳喳,把明日乞巧设摊的种种安排都说了个清楚,又补充了许多细节,转身就瞧见魂不守舍的竹臻,竟是没有在听自己说话的。
思忖半刻,开口道:“你往后不想学划船便不学吧。反正是走水路去送的信,看船夫条路方便,把信交给他去送,付些脚力钱也一样的。”
竹臻脚下一顿:“让船夫送也行吗?”
林可点头。
“若是……若是他没送到信,或是拆了信,带着信件跑了可怎么办?”
“跑得了他的人,跑得了他的船,还跑得了他的房子和家人不成?都说安土重迁,为了这么一点事情,让村里人笑话可不值当。至于拆信嘛?我得再想想。”
竹臻点点头。
本以为是因为疲累,不会水在河上也危险,竹臻才弃了学划船的念头。可看他的模样,又好像有些不舍,一时间也不知他的想法。
掌柜与伙计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迟疑,一个凝重,往破庙走去,全然没有发现,远远的缀着两个身着官服的人。
当夜,林可美美地睡了一个大觉来养精蓄锐,翌日乞巧,林可带着十足的精神出了门。
身后的竹臻背着硕大的包袱,脚势沉重,包裹里的东西相互碰撞着,发出叮咚咚咚的响动。
这些都是林可为了夜晚的闹市准备的道具,宝贵得很。
虽乞巧的晚上最是热闹,可白日里来往的也比平时多了些,林可觉着,这也算是好兆头。
只是竹臻却有些凝重,怕货品太重压着人,林可忙接了过去,提到了铺子前。
先去面馆问了石壮的准备情况,两人便约好了申时一同动身去花灯街市摆摊。
可等到了申时,要用人了,小伙计却不见了。
“不是跟他说了今日不用送信吗?怎么还是走了!”林可懊恼道。
缺了人手,搬起东西来便吃力得紧。
石壮见了,分了一部分东西在自己的担里,帮忙挑走。
扁担与竹篓吱呀吱呀响在肩头,石壮将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又从左肩换到右肩。
“林掌柜,你这带了些什么?倒是有些分量的。”
林可弯着腰曲着手臂,吭哧吭哧提着大篮子,闻言从石壮担子里顺了一个放在自己这,笑道:“都是能挣钱的宝贝,等到了晚上,你可就知道了!”
平镇往日里都是平平静静的,到了这些节庆,可就撒泼了天的热闹。
许是专门挑了日子,来盛放这年中的喜气的。
多少听过一些的爱情传说,地里庄稼喜人的长势,年少荡漾的憧憬,中年难得的庆贺,年老悠然的回忆,都聚拢来,点燃房檐下的灯火,绽出劈劈啪啪的点点星火。
有钱的,自是能街头买到巷尾,包揽各式喜悦。不富裕的人家来走走,也能从手指缝里漏出几文钱,选了负担得起的快乐来付账。那些实在捉襟见肘的,就放开了胆逛,来享受免费的景。
“你这做的是什么生意?好生奇怪。”路人看见这摊位的奇形怪状,忍不住开口问。
只见摊位靠河的一面,竖着尊木制月老像,一手拄拐一手抚须,慈眉善目,甚是亲和,背后偌大的架圈伸出弧线,等着人往上面挂。
而摊位前面的桌前,仍旧挂着的是写着“林氏书信铺”的布幅,此外,桌上摊放的,架子上挂着的,都是长长的红布条,每条上都系着一根红绳。
见来了人,林可忙从货架后面走出来,脸上浮满笑意与她解答。
“姑娘,我这里是专门为人写书信的铺子。今日乞巧,写的就是给月老求姻缘的信。只要你在这红条上写下愿望,挂在月老身后,等月老回了天,牵着你的红线,看了你的信件,就能帮你实现愿望了。只要两文钱,就能求一份姻缘,怎么样你想不想试试。”
姻缘这东西,最戳小姑娘的心了。小姑娘涨红了脸,扭怩道:“真的会灵吗?”
“月老在这里为你开光,自然是灵的!”
“可……我不会写字。”
“不怕,”林可即刻拿起笔蘸了墨,“你想写什么,我帮你写就是了。你落个属于自己的款就行。”
两刻钟后,书信铺前已经围满了小姑娘。
林可左手写下“愿得有情人”,右手写下“白首不相离”,写完一条,往月老身上挂一张。
微风吹过,长长的布条相互打闹纠缠,泛起倏倏的响动。
来的人一波接一波,还有许过愿又拉着人来的。
月老身上的红线缠了一圈又一圈,砚台上的墨添了一次又一次。
隔壁的面摊生意虽没那么红火,倒也算络绎不绝。
瞧着这边的繁忙,石壮又将特意买的美人糖画放了起来,等林掌柜得了空再给她。
林可自然是乐于有这么多的客人,每单赚的钱不多,却也实在将林氏书信铺的名号打了出去。
只是手臂实在是酸,研墨写字挂条,研墨写字挂条,就没有停下来过。
回头望一眼,那些布条上的落款,倒是各式各样。有画朵花的,有写着歪歪扭扭的姓氏的,也有林可帮着写上全名的。
不同的符号,都泛着同样甜美的愿望。
乞巧红丝缘,企愿渡清浅。
“让开让开,别挡道!”
路中突然来了几位官爷,佩戴刀剑,凶神恶煞,拨开人群巡视着,煞了风景。
人群中蔓延开去一条线似的抱怨声。
“可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在找什么人?”
“不知道,好似过了午就一直在巡查,也不知在干什么。”
林可听着议论声,才想起这几日确实听竹臻说起,似乎镇上巡视的人多了些。
“这个小伙计,怎么还不来,去了哪送信,不知道今日是赚大钱的时候吗?”
忙的时候想不着,一想起来便来气。若是今日竹臻在,好歹能分担点儿活写几个字。再不济,瞧着他那张俊秀的脸,姑娘没想求姻缘的也想求一求了。
平时倒是挺靠谱的,怎么紧要关头不见了人。
眼见红布条不剩多少了,林可一面懊悔准备的少,一面又想早点结束也好,先把小伙计找回来再说。
“诶,他怎么在那啊?”
远远的,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混在人群之中,走得极快。
“臭小子。我在这呢!快过来!”林可扯着嗓子喊,无奈隔着一条河和嘈杂的人声,着实是传不到他耳朵里。
“铛!铛铛!铛铛铛!”三声响亮的梆子声,预示着烟火大会将在一刻钟后举行。
这是最盛大的场面了,一时间,人流都往同一个方向挤去,想在烟火盛放时占个前排的位置。
人流这么一动,林可便发现,竹臻是逆着人流的方向走的。
“他去干什么?”
正疑惑着,竹臻的不远处,也有两个同样逆着人流行走的人。两人也佩着刀,似蛇盯着猎物一般紧随其后,不露声色,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竹臻是早已发现不对了,因而晚间也没回书信铺,而是查探近日来官府异动的原因。
虽敛了声色,还是被人盯上。
如此,便更加确定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故意露了行踪,将人引去了人流的反方向,抹黑进了巷弄。
“诶,去哪了?”紧随其后的两人跟进去,却发现是个无头巷,空不见人。
“唰。”
一阵风动,两人中间突然插进什么东西,冰冰凉抵在一人颈上。
低头一看,却是一根竹棍。
虽是竹棍,方才突如其来的招式之快,也不敢令人小觑。
“你们是何人?为何跟着我?”竹臻举着竹棍道,眼中是掩盖不住的杀意。
两人默不作声,回过头望着竹臻,手已经放在了刀把上,随时准备一战。
来者不善。
竹臻心中警铃大作,一挥手便打在了其中一人的臂上,麻得那人手上失了力气,抽到一半的刀又送回了刀鞘。
接着,便与剩下一人打斗起来,没过几招,竹棍削去一半。
竹臻舍了棍,要去夺那人的武器,另一人又横刀相向,使他腹背受敌。
竹臻赤手空拳,终于打倒一人夺得武器,另一人的刀却已架在了他身上。
“住手!”巷口一个高大的人影喝止了那人。
瞧着那人走近,竹臻双眼赤红,说不出的怒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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