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馆里,几名金吾卫引驾仗的官兵面面相觑,却又不敢交头接耳,场面一时有了些冷清。

    金吾卫本来也是大王的嫡系部队之一,仇神机虽因谋反被诛杀,但是田七娘最清楚仇神机的真正罪名,所以并未因此失去对金吾卫的信任,只是在军中大肆清洗了一番,把那些与仇神机关系过于密切的将领或免职或左迁,纷纷调离了金吾卫。

    金吾卫设在宫中的引驾仗在这场风波中并未受什么影响,但是之后引驾都尉孙花花以谋反被捕,对金吾卫尤其是引驾仗官兵的排查就严厉多了,弄得引驾仗官兵一个个就像过街老鼠,每回执勤,他们都觉得羽林卫的士兵在把他们像贼一样防着,可是没办法,让他们的都尉成了叛逆呢。

    按道理说,裴纨并非他们的直属上官,他们属于军队系统,裴纨无权调他们过来问什么事情,当然,道理上是这么讲,如果裴纨有什么事情却不和他们打招呼,而是直接对大王说,他们更承受不起。

    尤其是这样的时刻,他们更得夹起尾巴做人,乖乖到史馆来报到了,他们等了好久,还不见裴总管召见,这时房门一开,一个样貌清秀的女官带着一个小宫娥姗姗地走进来。

    引驾仗云骑尉温不同认得此人,这个女子乃是宫中一名女官,名叫符清清,温不同连忙把身形一正,恭敬地唤道:符姐姐!

    符清清还不到双十年华,比温不同小了十六七岁,只不过这宫里头对宫娥女官的敬称都是姐姐,温不同如此称呼,只是表达恭敬之意。符清清双手一抚臀后裙幅,在绣墩上风情万种地坐了,脆声道:今天找你们几个人来,是有两件事儿要问你们。

    温不同赶紧陪笑道:姐姐请问,在下听着呢。

    要说起来,符清清这位女官的品秩并不比温不同这位云骑尉高。而且内官与外官哪怕是平级其实也要低些,但是形势比人强,现在的引驾仗就是个谁来都能捏一把的软柿子,硬不起来。

    符清清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本来呢,你们引驾仗的事,轮不到我一个女官来管。不过,本姑娘手下几个内侍宫女聚在一块儿乱嚼舌头,可巧被我听见了。所以叫你们来问问,如果没有其事呢,我也好惩罚他们,免得他们以后胡说八道。

    温不同和校尉黄万里对视了一眼,温不同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姐姐说的是什么事呢?

    符清清道:你们是引驾仗,负责宫中仪驾鸾仗诸般事宜,举凡敝幕、故毡、旗鼓、杂畜、牧养诸般事宜,都归你们管。有人说,你们几个把帐幕、毡毯、旗鼓,私自拿去变卖。还有人把大角手使用的铜号故意损毁,报领新号,旧号则毁为铜块,出售于商贾,不知可有此事啊?

    温不同等人听了脸色倏变,他们做这些事,自然不可能完全瞒过宫里人,的确是有些内侍宫娥知情,可是这些人也是分了好处的,怎么还会有背后说出来?

    符清清瞟了他们一眼。轻轻一笑,道:你们不妨商量好了再给我一个答复,我不急!

    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啪地拍了一记巴掌,笑道:对了,这一位是黄万里黄校尉吧?

    黄万里谨慎地道:正是下官。

    符清清道:黄校尉与引驾都尉孙花花据说关系非常密切,哦!我说错了,不是你一个,而是……

    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轻轻一划众人,笑吟吟地道:你们一群!

    几个官兵脸色登时全变了,孙花花已经定了谋反之罪,符清清这么说什么意思。

    黄万里赶紧道:符姐姐误会了,我等与都尉也谈不上如何的关系密切,只是……是我等顶头上司,日常接触自然多些。

    符清清剔了剔手指,轻描淡写地道:是么?我怎么听说,有一回,黄校尉在引驾仗押衙里,对孙花花说过:‘我黄某人眼里只知都尉,不知其他,凡事定与都尉共进退!只要都尉一句话,上刀山下海,在所不辞!’

    黄万里咧了咧嘴,都快哭出来了,要是早知道这等拍马屁表忠心的话也能惹祸,打死他都不会说啊。侍立在符清清身后的小宫娥眨眨眼,天真地问道:符姐姐,黄校尉这么说又能如何?都尉虽以谋反被捕,也不至于因为这么一句话就定黄校尉的罪吧?

    符清清道:这可不好说,翠儿,你知道依照我大齐律,什么样的事情算谋反么?

    小宫娥摇摇头:翠儿不知道。

    符清清道:依我大周律,谋反依据有三。一、但谋即罪。不需要你真的有谋反之举,只要你谋划了,不管有无实施,杀无赦!二、就是已行有罪。只要你有谋反的行动,不管造成的伤害是大是小,杀无赦!三,出言即罪。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想谋反,有没有谋划、有没有行动,只要你说了,杀无赦!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得黄万里冷汗涔涔,脸色苍白,不见半点血色。

    那小宫娥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么黄校尉对一个反贼有这样的效忠之词,足以定他死罪了!这几位军士既与他同谋盗窃,说不定也是一路人,只要把黄校尉交给俊下臣审一审,一定会真相大白的!

    此言一出,那几个军士顿时全都变了脸色,云骑尉温不同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符清清拱手道:我这几个手下,见识短浅,可禁不起姐姐你这一吓,姐姐有何主张,就请吩咐下来吧,我们兄弟几个……一定从命!

    符清清启齿一笑,唇红齿白,端地俊俏,咯咯地笑道:云骑大人,我瞧着你就像个聪明人,嘻嘻,果然是个聪明人!

    宰相和众多的朝廷大员已经定罪,明天就是行刑前的第三天,需要正式颁旨,诏告天下了。

    这桩谋反大案尘埃已定,涉案官员空缺出来的职位也就需要重新任命安排一番,其实像下一级衙门还比较好办,除非那些空缺职位的下一级官员是田七娘早就看着碍眼的。那么只要让官员们顺序递进一位,就可以很容易地完成权力交接。

    真正让田七娘为难的是宰相人选,一下子就空出了三个名额,而宰相又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提拔的。这人首先要合田七娘的心意,还要有确实可信的才干,同时在朝中要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一旦拜相要能压得住场面,如果是个花花架子。那等角色一旦调入中枢,也只能是一个摆设,只能徒增笑柄。

    田七娘认真地琢磨了好几天,依旧难以决定,只好先把此事搁在一边,回头再细细思量。不过,不管是提拔谁入阁拜相,如今来说姜德胥显然已经是资格最老的一个,田七娘便加他为校内侯,提擢为宰相中第一人了。

    田七娘妇夺夫权。母夺子位,天下间不服气的人很多,将相阴谋,人多逆节,不能不多加防范。而且,她以女子之身而为一代赫赫之王,这是旷古未有之奇事,有悖天下人心向背,她想坐稳这个位子,需要比一个男大王还要强势十倍才能震慑天下。

    她深居内宫。要震慑百官、要监控天下,就需要耳目。

    她的耳目就是寇卿宫、御史台和上卿院。

    上卿院原本只是负责复核重案,决狱之权在寇卿宫,在她掌权之后。又提高了御史台的权力,把御史台变成了第二个寇卿宫,所以在三法司之中,寇卿宫和上卿院的职位尤其重要。这是她监视百官的一双眼睛,倾听百官心声的一对耳朵。

    如今,她的眼睛和耳朵只剩下一半了。

    寇卿宫现在她用着不太顺心。起码给她一种不太得力的感觉。

    上卿院卿如今是皇普英。此人是旧臣,为官倒还严谨,并不是一个热切拥戴她做大王的官员,却也从无反对她的言论。而且上卿院的作用要弱于寇卿宫和御史台,暂时可以不必理会。

    接下来就是御史台了。

    俊下臣是以匹夫之身被她提拔重用起来的,这人与世家豪门没有关系,与盘根错节的前朝旧臣体系也没有关系,他也当真争气,虽不学而有术,替她担起了寇卿宫和御史台这两个重要衙门,帮她建立了最重要的一双耳目。

    所以堂堂女大王觉得她能倚赖的就只剩下俊下臣一个人了,她最信任、最放心的耳目也就只剩下一个御史台了,这让她有些不安,她感觉自己的控制力正在被削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一步步让朝廷脱离她的掌控。

    御史台有俊下臣,老妇是可以放心的,不过……要想高枕无忧,上卿院和寇卿宫之中,必须还得有一个要绝对处于老妇的掌握之中才成!

    田七娘暗暗思忖着:眼下人事变动频仍,暂时不宜动作,而且老妇手中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件事可以先放一放,一俟物色到忠心可靠、且有足够的能力替老妇掌握一方要害的人,再把他安插进寇卿宫!

    田七娘想到这里,朱笔微微顿,在姜德胥提交的升迁名单上寇卿宫卿的位置停了下来,写下一行小字:否!卿尚书位,可暂缺!

    田七娘把姜德胥这份报请委任各部官员的奏章合上,对裴纨道:就这样吧,马上叫人送去,明日旨意一下,各衙各司新任官员即刻上任,国事不能耽搁!说完,她抻了个懒腰,又道:老妇有些乏了,陪老妇到氤氲碘去散散心吧!

    喏!

    裴纨双手接过奏章,招手唤过小海,对他低声嘱咐几句,又向他递了个眼色,小海会意,立即接过奏章轻轻退出田成殿。小海捧着大王批复的急件,刚一走出正殿,就有一个在院中逡巡的小黄门迎上来,打个招呼道:海公公好啊!

    小海向他倨傲地点点头,等他走近了,便压低声音道:大王已将政务处理完毕,现往氤氲碘去了。

    那小黄门也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便转身朝东而去,小海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便转向凤阁。

    裴纨陪着田七娘到了氤氲碘,已经先行接到通知的团儿早在殿上铺了簟竹的水润凉席,放了盛冰的凉盆儿,又用冰镇了田七娘最爱喝的醪糟,等她到来。

    田七娘到了氤氲碘,由团儿侍候着宽去朝服冠带,换上轻便长袍,赤着双足走上凉席,坐在那儿先喝了冰镇的一杯醪糟,便枕着竹夫人躺下来,听团儿和裴纨在自己身边说话,听到得趣处,便也笑着插几句嘴,旁边又有羽扇轻摇,凉风习习,渐渐就缓过乏来。

    这时候,一个宫娥翩然而入,娇声道:大王,公主殿下请见!

    田七娘缓过乏来,正是身心愉悦的时候,闻言笑道:离姜来啦,叫她进来!

    片刻功夫,穆夫人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大步走了进来。

    田七娘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禁失笑道:哟!这是怎么了,谁敢欺负老妇的宝贝女儿不成,可是跟驸马闹了些什么不愉快吗?

    穆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他?他敢!借他一百个胆子!

    说完,穆夫人一屁股坐在凉席上,依旧一副负气模样。田七娘坐起来,团儿忙把一个靠枕塞到她的腰下,田七娘笑吟吟地道:乖女,到底什么事不开心呐?

    女儿……

    穆夫人欲言又止,田七娘会意地笑起来:你这丫头,一向口无遮拦的,今儿说话怎么还吞吞吐吐的了。

    田七娘摆摆手,笑盈盈地道:好啦,你们都退下吧,老妇跟离姜说说体己话儿。

    裴纨和团儿应声离开,四下里的宫娥太监们也徐徐退下,田七娘握住穆夫人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轻轻抚摸着,说道:乖女,到底什么事啊,跟自己亲娘,就不用有所忌讳了吧?

    穆夫人道:还不是俊下臣办的好事么!这事儿,旁人管不了,女儿只能向娘亲讨公道了。

    田七娘一怔,说道:俊下臣?俊下臣做了什么事,惹得女儿不开心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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