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冬天虽长,但是总也会过去。

    冬日亘古的积雪已经悠然散去,少了积雪覆盖的树枝吐出翠绿的嫩芽。天空阳光已经透露出些许暖意,暖洋洋的金色融化了苍凉的纯白。

    春日即将来临。

    李寻欢的身体在叶青竹一日日的叮嘱督促和药膳调理下,竟是一日日好了起来,甚至是陪伴了十几年的咳嗽都几乎消影无终,加上迎来了温暖的初春,心情也是舒畅万分,只想快些把叶青竹拽出来好好喝一番酒。

    没错,拽出来。

    随着天气一天天转暖,叶青竹也一天天懒了起来,赖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初还是能在晚上出来与李寻欢喝酒的,后来出去的时间便一天天变短,最近几天叶青竹抱着几十坛好酒回来后把酒坛子往院子里一搁,叮嘱铁传甲煎药之后便扎进了他在李寻欢院子中的房内,然后便是两三天没有出来。

    于是李寻欢也是两三天没有看见叶青竹了。

    叶青竹进屋前有嘱咐过无需打扰,他那一身不俗的功夫也是个极大的保障,李寻欢确实不是很担心,但是任凭是谁,当以往天天陪在自己身边的友人几日不见时,总是免不了挂念的。

    犹豫再三,李寻欢还是决定去叶青竹屋内探一番究竟。

    李寻欢放缓了步子轻轻踱到门前,以极好的礼数教养轻扣门栏:“叶兄?可是听得到?”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叶青竹难道不在?

    李寻欢耐心地继续敲门,嘴上还是不疾不徐地轻声呼唤:“叶兄?叶兄?”

    屋内似乎有人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咕哝。

    李寻欢哂笑:“叶兄?…总算听到了?”

    门内一阵锦绸摩擦之声杂乱想起,透着几分暧昧,转眼又回归平静。

    李寻欢嘴角笑容扩大,带上了几分促狭:“在下可是担心的紧,连日待在屋内,可是出什么事儿了?就不觉得闷吗,…青竹?”

    最后那两个字顿了顿才施施然念出口,其间亲昵暧昧之意和促狭挪揄味道不言而喻。

    李寻欢越是与叶青竹相熟,其偶尔冒出的恶劣性子也愈发明显了。

    房间里传出重物落地的闷响。

    李寻欢忍不住掩住口闷闷发笑。

    须更衣衫不整的叶青竹暴躁地掀开了门,一双桃花眼伶俐而充满战意地挑向李寻欢,黑漆漆的瞳孔因难得的恼火而水润发亮。

    …真是漂亮的紧。

    李寻欢被看得微微一窒,反应过来后便不由地苦笑。

    “今天喝药了?”叶青竹死死盯了李寻欢一会,突然转变了态度,又挂上了他惯有的冷笑,挑着眉毛问。

    于是李寻欢就连苦笑也没了,一张脸几乎垮了下去。

    “又没喝?多大人了,还怕吃药?”叶青竹似笑非笑看着李寻欢,嘴里轻轻柔柔吐出刻薄嘲讽,“诶,不喝也就算了,可惜我辛辛苦苦搜到的方子,老铁勤勤恳恳熬的药…罢了罢了,无用功而已,做多了就习惯了,谁人生中没碰到几个负心汉呢。”

    ——他自然是没把怒火压下去,只不过换了一个杀伤力更强的方式发泄出来罢了。

    “抱歉…”李寻欢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虽然知道叶青竹这话只是一贯的挤悦,并无责怪之意,心中还是感动又愧疚,于是一下子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叶青竹看着这样的李寻欢,在隐蔽处轻轻勾起了嘴角。

    叶青竹又怎么会真的因为李寻欢“青竹”二字如此失态,甚至恼羞成怒?只因不想面对李寻欢的询问,所以利用了一下李寻欢的好心肠,顺水推舟转移了话题罢了。

    ——这人之前的羞恼、气愤和促狭竟都是演戏!

    多么狡猾,多么可恶,多么无耻!

    也就只有李寻欢这样温柔的人,才会顺着上了叶青竹的当了。

    于是就这样两人一个心下愧疚一个内心偷喜,竟是对着门无言相立了许久。

    突然,叶青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兀道:“我要走了。”

    李寻欢一时半会还没有反应过来叶青竹这句话的意思。

    “走?我们这的酒还有很多啊?”

    叶青竹突然转过头深深看向李寻欢,那双桃花眼里蕴含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黑漆漆的望不到底,显得木讷又冷漠。

    “……”

    李寻欢突然闭了口,春日湖水般泛着碧色的眼睛对上叶青竹的黑眸半响,又慢慢移开。

    两人又是无言地默立。

    他们什么都没说,却又是什么都说全了,说尽了!

    那么突然,却又那么理所当然。

    叶青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李寻欢知道叶青竹是要真的走了,不是去为自己取酒,不会在两三天之内提着酒坛施施然回来,而是真的远远地走开,长久地不回来了。

    李寻欢,又要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痛苦,一个人寂寞了?

    寂寞,李寻欢生平最痛恨寂寞,却总是与这个词有缘。

    茫茫塞外,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李寻欢突然苦笑。

    叶青竹一直像一阵风,理所当然地闯进李寻欢的生命,又理所当然在一个毫无理由的时刻突然离开。

    还能怎样呢?自己与叶青竹虽然相处了数月,但是除了酒和叶青竹的药,他们互相之间又了解多少?叶青竹甚至连一顿饭都未曾与自己一起同桌吃过,他们之间因为酒而相识,似乎也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交往只有酒,也只能有酒。

    ——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留下?就算真有这个权利,李寻欢也绝没脸皮说出口。

    李寻欢总是为朋友着想,至于他自己,反而总是被忽略。

    这几乎成了一个人人默许承认的老规矩。

    叶青竹看着眼前李寻欢脸上没来得及掩饰的震惊和苦涩,心中微微一动。

    他本来是打算一走了之,永远不再来到这里的。

    叶青竹很多方面算是个浪子,甚至比浪子还要过分。他一直对整个世界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游走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凡事不过问,不参与,只当一个最好的旁观者。或许有时他会参与一些让他感兴趣的人的人生,但是要抽离的时候他也绝对毫不犹豫。

    毕竟他是个死不了的怪物,属于他的传奇,属于他的时代在他惊觉自己失去了死亡的那一刻开始就崩塌死去了,而不死的他注定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久而久之,红尘喧嚣,对叶青竹而言似乎就是一本读不尽的书,书中人或许听过他的传说,但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漠然注视着浮生日日,淡看整个世界的嬉笑怒骂,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成了一个最称职的看。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不过一本书,而李寻欢的一句“青竹”却似当头棒喝,警醒他竟是入了此间,谈笑对饮书中人。

    他在李寻欢身边待的时间太长了,长过了头,长得有些危险。

    这样不对,这样不该,叶青竹是个死不了的怪物,又怎么能和一个人类牵牵扯扯?

    在叶青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本能已经咆哮着对他发出了警告。

    ——跑!

    跑的远远的,远离这个世界,否则一旦陷进去,接下来他得到的就是永恒的万负不劫。

    叶青竹向来不会勉强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遵从本能。

    ——便跑吧。

    一走了之,永远不再来到这里。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是在某种说不出的因缘交错之下,他抬眸望进了李寻欢的眼睛。

    他本以为初见时李寻欢身上的疲惫、悲伤就是这个世界寂寞的极致了。但是当他看向李寻欢的眼睛时,他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是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叶青竹不喜欢看别人的眼睛,因为当你看别人的眼睛的时候,就说明别人也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你的。

    一个人的眼睛实在是能泄露出太多的秘密了,叶青竹恰好又实在是个有很多秘密的

    人。

    但是叶青竹却绝不厌恶看进李寻欢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闪烁着慈悲与温暖的光,像是春日柳枝下波光粼粼的春水,浅浅掩映着缕缕寂寞。

    而现在这双眼睛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悲伤寂寞,和对生命的透彻的无奈。

    青翠欲滴。

    叶青竹在这双眼睛下突然感到愧疚,几乎像是一座山那么压抑的愧疚。

    但是叶青竹又实在是个心冷的人渣混蛋,被岁月打磨了这么多年,任是谁都能学会心狠丢弃的。

    于是他在心中轻柔而坚定地压下了那些铺天盖地的愧疚,对李寻欢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奇妙的韵律,听起来甚至带出了一些宠溺与温柔:“李兄,寻欢。对不起啦,我要走了。我想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他用着最温柔,最宠溺的,甜腻似情人的语调,第一次叫着他寻欢,说出了对这时候的李寻欢而言最残酷,最无情的话。

    李寻欢蝉翼般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温柔的鞭笞还在继续。

    “你知道的,我总有一天要走的。”叶青竹还是温和而宠溺地压低了声音,那双总是嘲讽刻薄地挑着,无聊慵懒地眯着的眼睛此刻温顺地垂着,带着点无奈带着点柔软静静地望着李寻欢,让人错觉那本该冰冷的眼睛像是有了温度。

    “寻欢,寻欢。”叶青竹轻唤,然后露出了一个少见的带着温柔的和煦微笑,“你是我很好的好朋友,你知道这点是不会变的。”

    李寻欢脸上的痛苦已经被他小心翼翼地掩饰了去,而听到这句话后,他先是苍白无力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满脸的苦涩再也掩不住。

    微笑,是因为亲耳听见叶青竹承认自己是他的好友。

    苦涩,是因为这句话后再无回转余地,叶青竹,是走定了。

    “是啊。”

    李寻欢听见自己这么回答,尾音落下时带着破碎的轻颤。

    终究是奢望了。

    “……”

    叶青竹又是一阵沉默。

    他不说话,李寻欢更是不想言语也不能言语。

    沉默,又是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

    李寻欢从来都是喜欢安静的人,但是今天他才发现原来有种安静的不落一根针的沉默是那么可怕,那么惹人生厌。

    突然,叶青竹开口,语气生硬,竟是硬生生地转了一个话题:“现在我在思考你的酒要怎么办。”

    那语气生硬而别扭,突兀而不自然,却无疑在这压抑的沉默中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丝丝绕绕的波澜。

    这对此刻伤感不舍的李寻欢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

    他理了理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大气精神,强笑道:“是啊,李某的嘴巴算是被叶兄彻彻底底地养刁了,真不知道你走后我还能不能喝下别的酒。”

    叶青竹淡淡道:“谁说我走了,你就不能喝到我的酒了?说好了要给你酒的,欠不了你就是。”

    同样的话叶青竹对李寻欢说过一次。

    那时他们于风雪中初见,叶青竹在一堆酒坛中含着一口酒含含糊糊对自己嘟囔出这句话。

    而现在就要离别了。那个可爱而狠心的人没有抱着几乎不离手的酒坛,而是站直了身体,温温和和看着自己,语气认真而平静。

    真是有始有终,相识和相离间,竟连对话都那么雷同。

    李寻欢堪堪勾起嘴角:“那可是再好不过了,一想到以后少了叶兄亲自酿的酒,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呢。”

    这话说得勉强,带着刻意为之的轻松释怀。

    叶青竹却像没发现似的自顾自笑了:“我酿的酒又怎么是外头那些没有味道的泔水可以比的?”

    李寻欢温声附和:“叶兄的酒,自然是最好的。”

    叶青竹道:“可是如今我却是要走了,这酒我也是没办法帮你拿的了……”

    李寻欢心中不由一紧。

    叶青竹笑眯眯地接下他未说完的话:“……所以只得麻烦李兄自己亲自走一趟啦,惭愧惭愧。”

    李寻欢松了口气,笑道:“怎么能是麻烦?为了这样的美酒,任是做什么,我都绝不会觉得麻烦的。任何一个酒鬼,为了叶兄酿的酒,都是不怕麻烦的。”

    叶青竹笑骂:“知道你是个好酒鬼,大酒鬼,李寻欢,李大爷,行行好,别显摆了。”

    李寻欢道:“我生平最自豪的便是这酒鬼名声,若是连这个都不能显摆,李某岂不是一无是处。”

    叶青竹挑眉促狭:“怎么会一无是处?咬咬牙坚持天天喝药,以后我和别人介绍你的时候就可以夸你喝药很乖了。”

    叶青竹这嘴真是像一把浸了毒的刀子一般又毒又利,偏生这毒辣的地方是在关心你的健康,教人半点气都生不起来,让人听着心里像是被猫儿带着肉垫的爪子撒娇般轻轻挠过似的,痒得很。

    李寻欢苦笑道:“李某还是更中意酒鬼这个名头。”

    叶青竹道:“有酒鬼这名头的人不要太多,偏生就你一个这么特殊,把这看得这么重要。”

    李寻欢道:“叶兄难道不也是把酒鬼的名声看作一个大荣耀吗?”

    叶青竹却嘿嘿笑了:“认识我的人不多,知道我是个酒鬼的就更少了。我不是不爱酒鬼这个名声,我这个人就是讨厌名声这两个字。”

    李寻欢感叹道:“但是天下又有多少人为了这两个字赔上一切呢?若叶兄这般潇洒脱俗,通透澄澈之人,也是少见了。”

    叶青竹抬眸睇了眼李寻欢:“也不见得就是那么稀有,我面前还不就坐着一个吗。”

    李寻欢笑了:“在下可没有叶兄那么高的觉悟,其他可以不要,酒鬼这名字还是值得珍惜的。”

    叶青竹摇头:“以前一直以为我是这天下最大的酒鬼了,结果遇到了个比我更大的。”

    叶青竹向来自豪自己的酒,也自封是天下第一的酒鬼,但是遇见了李寻欢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酒鬼之名确实有些名不副其实了。

    还有比这更让李寻欢欢喜的赞赏吗?

    纵使分离在即,李寻欢也不由得笑了。

    “能得叶兄这句夸奖,李某可是无憾了。”

    叶青竹也笑了,难得的没几分刻薄嘲讽:“李兄这般妙绝之人实在难得,该当值得所有夸奖。”

    只可惜纵使李寻欢再怎么妙觉,人间也留不住叶青竹。

    谁留得住叶青竹呢?

    叶青竹喜爱很多东西,他喝最好的酒,赏最美的景,认识最值得结交的朋友,欣赏赞扬世间所有美好。

    但若没了这些,叶青竹也不是活不下去。

    美好留不住他,罪恶也不能摧毁他。

    到底什么能留住叶青竹呢?

    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而知道答案的人不会故意让叶青竹逗留,所以谁也留不住他。

    谁也留不住的叶青竹这时候抬头望向茫茫苍穹。

    李寻欢来时已是黄昏,而现在天彻底黑了。

    一轮明月斜斜浮于地平线上。

    叶青竹望着月亮,悠悠叹息:“月色真美。”

    转而他又转头看向李寻欢,月光洒在他的那双眼睛里,以往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瞳孔被月色渲染得几乎透明,带着温柔而甜蜜的忧伤。

    “酒埋在那棵树下,药别忘了喝。”

    “我要走了。”

    “寻欢,寻欢。你我若真有缘,便再见吧。”

    他总共说了三句话。

    最后那声寻欢,低沉沙哑,在清冷的月色下有着奇妙的玄幻和特别的旖旎。

    宛若一场春色的梦。

    三句话后后叶青竹就这么施施然出了院子。

    他的步子还是那么稳那么准,一步步极有节奏,带着说不出的韵律,仿佛世上没有什么能影响他稳健的步子。

    步子稳稳踏出了李寻欢栖身的小院。

    曾经他很多次走出这个院子取酒,但是这次他却是不打算回来了。

    他来时只带了了酒,而他走后也只留下了酒。

    在李寻欢这里的数月,叶青竹除了酒,竟连一衣一物都没有留下。

    走的时候孓然一身,干干净净。

    当真是毫无牵挂。

    冷漠的紧,又温柔得紧。

    叶青竹终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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