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三个字，却好像要用尽毕生的力气一般。
叶卓言的剑明显地犹豫了一瞬，这才没有挣扎地被颜折风按了下去。
他看向颜折风，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忽然间像是释然了一样。
颜折风垂着头，视线盯着黑漆漆的地面。
他不敢抬起头去看，不敢看林绝弦是什么表情，不敢面对他曾经最为信任的队友。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的结局。
林绝弦也许真的有深仇大恨，可颜折风不明白，为什么歧衡山会牵扯进去。
似乎连林绝弦自己也没想到站在他对面的人会是这样一个反应，他的心在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狠狠颤了一下，旋即，有些隐而不宣的感情，好像就被理智强硬地塞回了躯壳之中。
“你是在原谅我陷害了你吗？”林绝弦问。
良久，颜折风才抬起头：“我可以当那些事没发生过，”他的声音在无声的夜风之中，好似来自窎远的夜空，“我可以当我们从未相识。”
那一字一句，听来好像已平静无比，实则却蕴着最难以割舍的强烈情谊。
哪有那么容易放弃？放弃这数月来朝夕相处的默契比真相本身更让人接受不能。
林绝弦像一尊雕像一样，静止地立在那一处。
其实他不是没有预感的。叶卓言与颜折风涉世未深，也许并没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可他与梁远州，却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从梁远州数次在提及这一案的时候投来深邃的目光开始，林绝弦便已隐隐预料，那个身份成谜的人也许已经知道了什么。
可他也并没有猜到，此时此刻，在看到这样的颜折风时，他的心里会骤然升起的感觉竟是迷茫。
甚至夜色还未席卷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次没能成功，下次为师父报仇的机会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而不过是数个时辰之后，他便已开始为这苦心筹谋的整个计划而迷惘。
他看到的，真的不是真相吗？
“毕竟做了这么久的队友，”颜折风忽然开口，他分明身量高大，此时却像个被丢弃了的孩子一样，“日后你一个人在江湖上，保重。”
他尚有歧衡山庇佑，但林绝弦，经过这样一件事，便真正是孤家寡人。
颜折风一直觉得那个人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甚至想过，要不要等扬名武会结束了，干脆邀请他也到歧衡山来。
可事实却像是开了一个大玩笑，他曾经有过的愿望，在此一刻，连说出口都显得多余。
风将他随身的那柄萧上挂着的两个小小的银铃吹得叮咚作响，声音很轻，但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却听得清清楚楚。
林绝弦忽然回想起刚同他成为队友的时候，他们配合并不算好，而他本就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自然也没有心思磨练。偏偏那时候的颜折风，就像是忽然收敛起了急躁的性子一般，不管多少次，都一点不急地陪着他练习。
他曾开玩笑，说这世间能合得上他林绝弦一张琴的，怕是唯颜折风一人，本是无心之语，可他竟瞧见，那少年眼中，似扬着盈盈火光。
他最后最后，定定地看了颜折风一眼，而后未发一语，转身离开。
白衣被夜风吹起一角，那衣衫上青色的花纹，随着远去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颜折风始终静静看着那个方向，在看到看不见了的时候，叶卓言看见他眼中，滑下一滴泪来。
林绝弦就那么走了，不再解释，不再纠缠，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坚决。
*
“还不睡吗？”
夜已经很深了，要不了几个时辰，第二天的太阳照旧会升起来。
梁远州看见叶卓言自打回来就一直坐在那，终于问道。
屋子里的东西都已收拾好了，江湖中人，原本也没有太多的行礼，但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收拾齐整，反而没有了往日里那样的生活气。
叶卓言扭过头去看他，看见他脸上的轮廓，在昏黄的灯火里显得格外柔和。
“颜折风一定很难受。”他突然说。
梁远州嘴唇微动了一下，却终究不知该怎么说。
他知道叶卓言与颜折风是旧识，也亲眼见到这段时间里，颜折风与林绝弦是如何一步一步磨合最终成为配合默契的队友。
现在曾经那些美好都被打碎了，甚至是被林绝弦自己打碎的，那所有的安慰听起来就都变得无力，甚至多余。
叶卓言也明白，所以他没再说下去。
隔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又出现在静谧的夜晚之中。
“你要是去了督鉴司，我俩也会有这么一天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两人刀剑之上挂着的玉玦上。
梁远州猛地一震，像是身体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似的，连呼吸都好像困难了一瞬。
“怎么这么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朝廷，也不喜欢督鉴司。”
“你不必喜欢，我也只是有我必须完成之事，才需借那个地方之力。”
“可你终究会去，就像林绝弦，他也是有他必须要报的仇。”
“卓言……”
“梁远州，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与我刀剑相向吗？”
他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了一个梁远州从未想到过的问题。
刀剑相向，他们会刀剑相向吗？
那一刻，叶卓言是他自己都从未想到过的认真，他发现他不是因为看到林绝弦与颜折风如此所以才一时兴起，他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他无比地想知道，在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之后，他们是否还能如今日这样默契，甚至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地对坐而谈。
“我的刀锋，永远不会向着你。”
鬼使神差一般，那句话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连梁远州自己都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他的耳朵突然发烫，在那表面的冰冷与平静之下，不可名状的情感像是熔岩一般肆无忌惮地喷发，直至游遍他整个身躯。
他面前，叶卓言堪称惊世的面容无比清晰，像是要深深刻印进他的脑海之中一般。
他甚至，突然想要将面前这个人抱进怀里，永远地不让他离开。
多么荒唐且可笑。
梁远州猛地错开了视线，他在离开北境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落荒而逃的感觉，他像是一个偷尝禁果的孩子一般，甚至带了几分逃避。
明明是一句听起来还算正常的话，此刻，却因为这静谧的夜晚和算不得多明亮的灯火，显得越发地令人悸动起来。
“咳……”叶卓言轻咳了一声，亦扭过头去。
他的手茫然地搓着衣摆，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像不太对，半晌，终于憋出了几个字来。
“你说的我觉得还是可信的。”说完了他又觉得这话实在尴尬，慌忙补充，“总归我就在长安，你回来，我还能带你去最好的酒馆吃酒。”
可这话说完，仿佛更尴尬了……
他在长安，督鉴司也在长安，梁远州就算去了督鉴司，也该是从最普通的侍卫暗探开始完成任务，就算督鉴司中人的身份不宜轻易暴露，可都在一个长安城，也许总有机会再见呢。
他的话说得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叶卓言说不下去了，干脆站起了身。
“我要睡了，明日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要最后好好地睡一觉才行。”
他说完，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就睡了。
梁远州一直坐在那桌前，一直到叶卓言的呼吸声偶尔均匀地出现，他才起身走了过去。
没有熄灯，他抱着半拉被子的睡姿实在算不得好看，对于曾随军驻扎的梁远州来说，叶卓言这样的睡姿，在他们大营里，是要被人打的。
那时候一张长长的床铺不知道挤多少人，一人不过窄窄地一条，冬天尚能一起取暖，夏天却不知要有多热。好在北境的夏天实在既没有长安热，也热不了几天。
梁远州兀自笑了一下，再一想他锦衣玉食，大约这样自由地睡着，才是应当吧。
瞿东单独和他说过的那几句话，此时便又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你的那位队友身份卓然，连我也要礼让三分，虽说端王府并没有太多数得上的实权，但那是圣上的兄弟，王府的世子，自然也是金尊玉贵。我说这些，你该明白吧？”
督鉴司独立三司之外，谨遵圣命，是整个大周最为特殊的存在，而督鉴司的司长，却仍对那位看似闲散的王爷礼遇有加，这是在告诉梁远州，有些鸿沟不可逾越，而他，最好从一开始，从决定进入督鉴司的时候，就想清楚。
梁远州轻轻为叶卓言拉了拉被子，将他那总容易着凉的肚子盖好。
这世间总有人需要面对黑暗，倘若可以，梁远州希望自己真的可以为那个一腔赤诚的小世子挡下风雨。
他还能想起第一次在擂台上遇见叶卓言时，那不可一世的少年人倔强的模样。明明被他打掉了剑，却也要固执地追上来，后来更是要做他的队友，扬言问鼎扬名武会。
梁远州想，叶卓言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是从未被污泥浸染，所以才能对光明充满无限的追求和热爱，假使可以，在朔门关一役昭雪之后，他一定要回来，要守着他，就让那“任性”的少年人，始终“任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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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卓言的剑明显地犹豫了一瞬，这才没有挣扎地被颜折风按了下去。
他看向颜折风，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忽然间像是释然了一样。
颜折风垂着头，视线盯着黑漆漆的地面。
他不敢抬起头去看，不敢看林绝弦是什么表情，不敢面对他曾经最为信任的队友。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的结局。
林绝弦也许真的有深仇大恨，可颜折风不明白，为什么歧衡山会牵扯进去。
似乎连林绝弦自己也没想到站在他对面的人会是这样一个反应，他的心在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狠狠颤了一下，旋即，有些隐而不宣的感情，好像就被理智强硬地塞回了躯壳之中。
“你是在原谅我陷害了你吗？”林绝弦问。
良久，颜折风才抬起头：“我可以当那些事没发生过，”他的声音在无声的夜风之中，好似来自窎远的夜空，“我可以当我们从未相识。”
那一字一句，听来好像已平静无比，实则却蕴着最难以割舍的强烈情谊。
哪有那么容易放弃？放弃这数月来朝夕相处的默契比真相本身更让人接受不能。
林绝弦像一尊雕像一样，静止地立在那一处。
其实他不是没有预感的。叶卓言与颜折风涉世未深，也许并没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可他与梁远州，却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从梁远州数次在提及这一案的时候投来深邃的目光开始，林绝弦便已隐隐预料，那个身份成谜的人也许已经知道了什么。
可他也并没有猜到，此时此刻，在看到这样的颜折风时，他的心里会骤然升起的感觉竟是迷茫。
甚至夜色还未席卷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次没能成功，下次为师父报仇的机会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而不过是数个时辰之后，他便已开始为这苦心筹谋的整个计划而迷惘。
他看到的，真的不是真相吗？
“毕竟做了这么久的队友，”颜折风忽然开口，他分明身量高大，此时却像个被丢弃了的孩子一样，“日后你一个人在江湖上，保重。”
他尚有歧衡山庇佑，但林绝弦，经过这样一件事，便真正是孤家寡人。
颜折风一直觉得那个人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甚至想过，要不要等扬名武会结束了，干脆邀请他也到歧衡山来。
可事实却像是开了一个大玩笑，他曾经有过的愿望，在此一刻，连说出口都显得多余。
风将他随身的那柄萧上挂着的两个小小的银铃吹得叮咚作响，声音很轻，但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却听得清清楚楚。
林绝弦忽然回想起刚同他成为队友的时候，他们配合并不算好，而他本就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自然也没有心思磨练。偏偏那时候的颜折风，就像是忽然收敛起了急躁的性子一般，不管多少次，都一点不急地陪着他练习。
他曾开玩笑，说这世间能合得上他林绝弦一张琴的，怕是唯颜折风一人，本是无心之语，可他竟瞧见，那少年眼中，似扬着盈盈火光。
他最后最后，定定地看了颜折风一眼，而后未发一语，转身离开。
白衣被夜风吹起一角，那衣衫上青色的花纹，随着远去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颜折风始终静静看着那个方向，在看到看不见了的时候，叶卓言看见他眼中，滑下一滴泪来。
林绝弦就那么走了，不再解释，不再纠缠，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坚决。
*
“还不睡吗？”
夜已经很深了，要不了几个时辰，第二天的太阳照旧会升起来。
梁远州看见叶卓言自打回来就一直坐在那，终于问道。
屋子里的东西都已收拾好了，江湖中人，原本也没有太多的行礼，但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收拾齐整，反而没有了往日里那样的生活气。
叶卓言扭过头去看他，看见他脸上的轮廓，在昏黄的灯火里显得格外柔和。
“颜折风一定很难受。”他突然说。
梁远州嘴唇微动了一下，却终究不知该怎么说。
他知道叶卓言与颜折风是旧识，也亲眼见到这段时间里，颜折风与林绝弦是如何一步一步磨合最终成为配合默契的队友。
现在曾经那些美好都被打碎了，甚至是被林绝弦自己打碎的，那所有的安慰听起来就都变得无力，甚至多余。
叶卓言也明白，所以他没再说下去。
隔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又出现在静谧的夜晚之中。
“你要是去了督鉴司，我俩也会有这么一天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两人刀剑之上挂着的玉玦上。
梁远州猛地一震，像是身体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似的，连呼吸都好像困难了一瞬。
“怎么这么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朝廷，也不喜欢督鉴司。”
“你不必喜欢，我也只是有我必须完成之事，才需借那个地方之力。”
“可你终究会去，就像林绝弦，他也是有他必须要报的仇。”
“卓言……”
“梁远州，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与我刀剑相向吗？”
他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了一个梁远州从未想到过的问题。
刀剑相向，他们会刀剑相向吗？
那一刻，叶卓言是他自己都从未想到过的认真，他发现他不是因为看到林绝弦与颜折风如此所以才一时兴起，他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他无比地想知道，在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之后，他们是否还能如今日这样默契，甚至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地对坐而谈。
“我的刀锋，永远不会向着你。”
鬼使神差一般，那句话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连梁远州自己都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他的耳朵突然发烫，在那表面的冰冷与平静之下，不可名状的情感像是熔岩一般肆无忌惮地喷发，直至游遍他整个身躯。
他面前，叶卓言堪称惊世的面容无比清晰，像是要深深刻印进他的脑海之中一般。
他甚至，突然想要将面前这个人抱进怀里，永远地不让他离开。
多么荒唐且可笑。
梁远州猛地错开了视线，他在离开北境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落荒而逃的感觉，他像是一个偷尝禁果的孩子一般，甚至带了几分逃避。
明明是一句听起来还算正常的话，此刻，却因为这静谧的夜晚和算不得多明亮的灯火，显得越发地令人悸动起来。
“咳……”叶卓言轻咳了一声，亦扭过头去。
他的手茫然地搓着衣摆，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像不太对，半晌，终于憋出了几个字来。
“你说的我觉得还是可信的。”说完了他又觉得这话实在尴尬，慌忙补充，“总归我就在长安，你回来，我还能带你去最好的酒馆吃酒。”
可这话说完，仿佛更尴尬了……
他在长安，督鉴司也在长安，梁远州就算去了督鉴司，也该是从最普通的侍卫暗探开始完成任务，就算督鉴司中人的身份不宜轻易暴露，可都在一个长安城，也许总有机会再见呢。
他的话说得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叶卓言说不下去了，干脆站起了身。
“我要睡了，明日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要最后好好地睡一觉才行。”
他说完，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就睡了。
梁远州一直坐在那桌前，一直到叶卓言的呼吸声偶尔均匀地出现，他才起身走了过去。
没有熄灯，他抱着半拉被子的睡姿实在算不得好看，对于曾随军驻扎的梁远州来说，叶卓言这样的睡姿，在他们大营里，是要被人打的。
那时候一张长长的床铺不知道挤多少人，一人不过窄窄地一条，冬天尚能一起取暖，夏天却不知要有多热。好在北境的夏天实在既没有长安热，也热不了几天。
梁远州兀自笑了一下，再一想他锦衣玉食，大约这样自由地睡着，才是应当吧。
瞿东单独和他说过的那几句话，此时便又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你的那位队友身份卓然，连我也要礼让三分，虽说端王府并没有太多数得上的实权，但那是圣上的兄弟，王府的世子，自然也是金尊玉贵。我说这些，你该明白吧？”
督鉴司独立三司之外，谨遵圣命，是整个大周最为特殊的存在，而督鉴司的司长，却仍对那位看似闲散的王爷礼遇有加，这是在告诉梁远州，有些鸿沟不可逾越，而他，最好从一开始，从决定进入督鉴司的时候，就想清楚。
梁远州轻轻为叶卓言拉了拉被子，将他那总容易着凉的肚子盖好。
这世间总有人需要面对黑暗，倘若可以，梁远州希望自己真的可以为那个一腔赤诚的小世子挡下风雨。
他还能想起第一次在擂台上遇见叶卓言时，那不可一世的少年人倔强的模样。明明被他打掉了剑，却也要固执地追上来，后来更是要做他的队友，扬言问鼎扬名武会。
梁远州想，叶卓言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是从未被污泥浸染，所以才能对光明充满无限的追求和热爱，假使可以，在朔门关一役昭雪之后，他一定要回来，要守着他，就让那“任性”的少年人，始终“任性”下去。
《我有故人在长安》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