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英国公府张灯结彩,晚宴上极为热闹。
张老太太望着儿孙满堂,却唯独不见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张叔夜,颇有些不高兴。
英国公张策哄着老太太:“娘,如今叔夜当着开封府尹的差,且昨夜出了那档子事,震动了官家,命他们五日内破案。事态紧急,吃住都在衙门里,回不来了。”
张叔夜的母亲刘夫人也接茬道:“老太太,咱们要不先开宴,等他破案后,咱们一家人再一起过上元节。”
张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些子孙里,唯有孙儿张叔夜颇有几分老英国公的风范。这孩子争气,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从三品开封尹,家门又高,拜相封侯是早晚的事。
只是也忒争气了,还不容易盼着他从边塞回来了,却也是一天到晚不着家。
张老太太絮絮叨叨:“你们做父母的,到底把叔夜的婚事放不放在心上!眼看着叔夜这就要三十了,却还没成家,你们这做父母的不着急,我一个老婆子整天急又有什么用!”
英国公张策随口应道:“急,我们做父母自然也急,可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叔夜的性子……”
想到这,刘夫人用余光扫了一眼老太太,若不是当年张老太太极力撺掇要把柳家的女儿柳飞飞许给叔夜,叔夜早就跟自己外甥女完婚了,恐怕这时孙子都抱俩了……
自柳家坏了事之后,叔夜就“边疆未安,无以家为”的名义躲着各种说和,想到这,张老太太内心也是一阵懊恼,怎知那书香门第的柳家,竟成了乱臣贼子!好好的一门亲事,差点成了催命符……
老太太嘴上还是不饶的,“自古以来,婚姻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不信,这满东京的高门小姐,还挑不出一个好的。过了初七,就立刻把全京城的官媒人给我找来!”
想到这,张老太太内心又充满了斗志,开宴吃席!吃饱了才能操心儿女的婚事。
老太太指着席上的一道羹说:“把这个金玉羹,给叔夜送去,嘱咐他该休息就得休息。”
宋人讲究养生,药食同源的理念盛行一时,各种滋补的食物,例如益精明目的枸杞子、健脾润肺的黄精、和胃安神的茯苓、滋阴补肾的熟地黄等等,都以饭菜的形式出现在餐桌上。
这金玉羹,正是用调和脾胃的山药和益气补脾栗子切片,以羊汁加料同煮制成。山药色白如玉,板栗色黄似金,因而“金玉羹”,与羊汤同煮,有极好的滋补效果,是冬令的上佳补品。
此时,开封府,张叔夜仍在看卷宗。
“大公子,老太太命小的送来吃食,您撤热用些吧”张府里的小厮说道。
“放下吧。”
他此时正有些肚饿,拿出食盒里还温热的金玉羹,一边吃,一边回想起以前的事来。
柳飞飞,他与她,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是太后在西京举办的牡丹花会上,当时权贵家的子孙辈都受到邀请。
那天,春暖花开,笙歌之声相闻,衣香鬓影,一派欢声笑语。
看牡丹花自是没有舞刀弄棒来的有意思,他觉得无聊,正准备回营之际,乌云蔽日,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贵女们生怕雨打湿了自己华美的衣衫,纷纷躲进了亭中避雨。唯有一个灵巧的穿着鹅黄衣衫的小女娥跑到雨中嬉戏,朦胧微雨,暗香浮动,小女鹅俏丽的身影在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丛中,灵动地竟似花中仙子一般。
就连太后看了后十分欢喜,下令让画师将这一幕画下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朦胧微雨中的小女娥,就是当朝柳宰相的千金,闺名唤作飞飞的。
那一年,他二十岁。
与她相见的第二面,是在柳相府中,彼时两家已经定下亲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两家长辈极为满意,只等着他奉命出使辽国,功成回京便完婚。
柳家常举办斗茶会,此次茶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正是为了给他送别。
斗茶会正到了喧闹之时,他被一个小厮叫到了柳府花园的山水亭中。
柳小姐已经在那等候了,“公子,请。”
她要亲自为他点一盏茶,相送。
彼时刚开春,尚有几分料峭春寒,他望着记忆里的小女娥如今出落地亭亭玉立,身着雪白毛领豆绿对襟短袄,低着头全神贯注地为自己点茶。
她雪白的手腕翻飞,行云流水般的点茶技艺已尽臻至。
她清声说:“公子,请用茶。”
他低头看着黑釉兔毫盏,清白如雪的茶面上独具匠心地用茶丹青绘了一幅“归雁图”。
他莞尔一笑:“多谢。”
面前的人儿脸上泛起一点嫣红,或许想起这“归雁图”似乎太过于暧昧,便有些不好意思:“此去,多加小心。”
“好。”
可当他功成名就,再次回到汴京时,却收到了柳家的退聘书,柳家给出的缘由是,柳小姐身子甚是不好,恐怕难以结亲。
这件事可是把祖母给气坏了,他心中,除了一丝怅然,也就没什么。
那时,他年已二十五岁,虽说祖母对他的亲事颇为着急,他却一门心思全放在了边防之上。
出使辽国,他见到昔日强大的邻国逐渐式微,而边陲的金国部落正在崛起,这对过了太久太平日子的宋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祖母骂了柳家骂了小半年,后来终于不骂了,柳家牵涉到吴国谋逆案中,一家老小死于非难,唯有柳飞飞存活下来,却入了贱籍,沦落为丽春院里的官妓……
他觉得吴王谋逆案事出蹊跷,本想查一查,却被父亲阻止,后又被调到边塞,他便是想帮忙,也有心无力了。
第三面,竟是在开封府的大牢中,曾经灵动的小女娥早已湮没在世态炎凉之中,她的眼神,再不复往日光彩,和活死人,也无甚区别。
他的那点怅然心思,如今只剩下愧疚,若是当日他出手相救,应能保全她的清白和周全。
断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想到这,他摩挲着赵珺姑娘送的屠苏袋,“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阖目,在脑海中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重现整个案件全过程。
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指向柳飞飞,甚至包括她自己,都没有否认自己是凶手,按理说,本案简单明了,理应结案,可他总觉得不对。
这是一种直觉,他多年征战沙场,在枪林箭雨中训练出一种直觉。
杨玮和柳宰相是同科进士,却一直庸庸碌碌,十多年来只是个从五品的中散大夫,却因检举柳宰相有功,得到了先帝的欢心,从此青云直上,一路高升,甚至做到了礼部尚书。
之前的升堂问审,柳飞飞承认她的杀人动机,正是当年杨玮检举一事。
有杀人动机,但为何偏偏是除夕夜?
据老鸨说,柳飞飞半月前就见过杨玮,许多次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柳飞飞存心要谋杀杨玮,为何不趁着只有两人的时候下手,非要挑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就是要做实她是杀人凶手这个罪名。
不对,自己一定落下了什么。
张叔夜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连忙赶到开封府的停尸房,仔细地查看杨玮脖颈上的勒痕。
果然,那勒痕极淡!
欧阳慕来了:“原来你在这。”
张叔夜:“正好,你好了。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什么新发现?”
“你看来杨玮脖子上的勒痕,太淡了,只有一个印子。如果柳飞飞要用白绸带勒死他,造成他窒息而死,那么需要极大的力气,死者脖颈上断不会只留下这么浅的痕印。”
欧阳慕仔细地看了,点头道:“确是。而且观察尸体,并无任何的搏斗痕迹,死者的指甲里,也无任何皮屑,按道理来说,这杨玮虽是醉了,但仍有力气行房事,如果因为柳飞飞勒死导致呼吸困难,他应该极力反抗才是。”
张叔夜肃容道:“所以我怀疑,杨玮虽是窒息死亡,但死因并非是柳飞飞勒死所致。”
“那是什么导致的窒息?”
“目前还不知,对了,你大半夜跑过来找我,有事?”
“那柳飞飞说要见你。”
“哦?”
“她说,她并没有杀杨玮。”
张叔夜再见到柳飞飞,只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
她的眼神里,虽然仍是万念俱灰,却好似有了一点火星子复燃。
她跪倒在公堂之上:“大人,我并没有杀人。”
张叔夜沉声道:“本官第一次提审你之时,你承认自己杀了杨尚书,怎么又改口了。”
柳飞飞的眼中流露出坚定之色:“我虽是动了杀心,下手的力气虽然重了许多,但并不会致死。”
张叔夜一动,“欧阳,给她一条白绸带。你当日是如何勒死的杨尚书的,什么力度,什么姿势,你且在我身上重新试一试。”
欧阳慕忙道:“叔夜,不行!要试也要在我身上试,怎么能在你身上试呢!”
欧阳慕再三坚持,张叔夜只好作罢。
柳飞飞手持白绸带,“大人,当晚杨玮那厮喝多了,他在席间就要拉着我亲热,我不愿,妈妈就让我和杨玮去屏风后的床榻上休息。”
“当时扶着杨玮的人只有你吗?”
“回大人,那杨玮极重,我一个人扶不住,是武骑尉谢峰和老鸨一起将他扶回了床上。”
“当时杨玮到底有几分醉?”
柳飞飞沉思:“应该只有六分醉,是想借借酒撒泼。”
“你怎么知道他只有六分醉?”
“一是席间他只喝了一壶屠苏酒、半角长生酒,并不算多,二是因为他要吐痰,虽不小心拽到了内室里的兰花,却还能准确地将口痰涂在兰花盆中。因而我断定,他并没有完全醉。”
张叔夜目光一动,根据其他人口供,内室里倒在地上的花盆,的确是扶杨玮回床铺之时撞倒的。
“你继续说。”
“我扶杨玮躺下,他拉扯我不让我走,又要做那档子事来,当下骂我,骂我是丧门星。”
“所以你就用白绸带勒他?”
柳飞飞抬起头,“是他自己要求我用白绸带勒他脖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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