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上周回家的时候,在母亲床头柜抽屉里的一个记账本下面发现了几张医院开出的药费单,当时他手边还有一个褐色的玻璃小药瓶,里面剩着两个片白色的药,他看了一眼药费单上罗列的金钱数字,印象中,他家从未有过如此昂贵的单笔支出,要知道,那一笔药费,抵得上他父亲年轻时半年的工资总数。而自父亲退休以来,他家中的存款只减不增。常青把那个药瓶拿在手里,看瓶身上的标签,写着一串很长的药物专用的英文名称,那上面的名词他一个也看不懂,他心头颤了颤,想这一定是种很稀奇的药,不然为什么能被卖出天价。他只知道母亲在治病,却不知道母亲已经病得这么严重。

    这些一定是母亲悄悄收在抽屉里的,她从来都是这样,对于家庭经济上的困难,总是联合父亲瞒着她唯一的儿子,常青把母亲的那瓶药默默攥在手心里,手指微微用力,心里羞愧难当,他甚至不敢走出这个房间去见母亲,他怕的是看见母亲看他时露出的那副神情,一脸轻松,平常如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生活还在平稳中向前推进,她的晚年幸福而满足。他一想到要配合母亲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傻逼。

    这本该是属于他的责任。他反省自己,这些年来为这个养育了他三十年的家做了什么值得骄傲的事?答案令人失望,也心酸。

    他渐渐明白,常青就是个浪荡子,游手好闲,一事无成。他愧对父母,尤其愧对于那位为他舍弃自己的工作,停止追求理想,从此被他像“保姆”一样拴在身边甘愿为他熬出了满脸皱纹,两鬓银发,一身油烟味的母亲。

    心,像被狠狠撕裂开了一样。

    待在房间的时间太长,母亲在客厅喊他过去,常青于是赶紧从柜子里翻找出钥匙,他本来是进来拿母亲留起来的那串门钥匙的。

    那天早晨天上飘了点小雨,午后就放晴了,吃过午饭,父亲还不太情愿见他,听说常青下午要回来,就跑下楼去跟一群老头到树荫下围坐着打牌去了,母亲不方便起身走动,就在客厅沙发上坐着,膝上盖的是冬天的厚棉毯,她到了一定的年纪后,膝关节也不太好了,每逢阴湿雨季或严寒时节膝盖便痒痛酸麻地发作起来,不是滋味,只有用棉毯捂着避免钻凉才觉得好些。

    “找到钥匙了吗?”看常青走出来,母亲便问。

    常青闷闷道:“嗯,找着了。”说着随意晃了晃手心里的钥匙。

    母亲便说:“那就好,钥匙你拿好了,以后想回家的时候随时能回来。”

    常青二十五岁的时候,从家中搬出去了,搬走前因生活自理和工作问题跟父亲大吵过一架,他本来带着母亲给他的家门钥匙,但听父亲越说越难听,加之他那时也年轻气盛,不肯低头,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一把丢在了茶几上,金属和玻璃“当啷”一声发出撞击,在刹那间的硬度较量中,茶几战败,玻璃从中间开出一道惨烈的裂纹,这动静生生吓了虚弱的母亲一跳,常青当时眼睁睁看着母亲浑身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心中立马生出一股愧疚的情绪,态度软下来了,想跟母亲说些什么,但父亲已经嘴中大骂着“不孝子”,在震怒中将他彻底赶出了家门。

    常青再看着手心里的那枚钥匙,齿牙上的细小划痕是四年前就有的,这就是当年他丢掉的那把,母亲一直替他收着。

    常青把钥匙放进兜里,走到母亲身后给她捏肩膀,母亲的肩膀很瘦,从常青记事起,母亲就一直这么瘦了,现在得了病,身体每天都在亏耗着,他心疼着,不敢使劲去捏母亲的肩膀,太瘦削了。

    “小青,妈想再问问你,工作的事,有着落了吗?”母亲微微侧头,语气温和如常。

    常青手上的力道停了一下,道:“在找了。过两天应该会有回音的。”

    “还在写小说吗?”

    “嗯,最近不太写了。反正写了也没什么人看。”常青自嘲地咧了下嘴。

    “其实妈一直都明白你喜欢看书喜欢写小说,想当个作家,但是儿子啊,写小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你扪心自问,自己有多少写作方面的天分?”

    常青低下头,露出艰难的神色:“我知道的。我不是那块料。”

    我只是不想认命。他在心里补充道。

    “日子啊,还是要过得安稳才好,你说是不是?对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最大的安稳就是兜里有钱,我还总听现在的年轻人说什么钱买不了一切,等你将来要结婚,要买房,有了自己的孩子,要拉扯大一个孩子的时候,你就明白钱对咱们这种普通人来说有多重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不能再挣钱,身上还有了病,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拿个药住个院的,都是要靠着钱在打理。小青啊”母亲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她深深地叹了气,想让自己平复下来。

    “妈”他努力张了张嘴,涌到嘴边的话比铅砣还沉。

    母亲伸手去轻轻拍打了两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有些宽慰:“小青,妈这辈子没什么太奢侈的念想,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你在我身边平安长大,长成一个男子汉,妈本来觉得这样就满足了,但人都是贪心的,妈得了这个病后,就变得更贪心了,害怕自己哪天突然走了,留下什么遗憾。你别看我这么大年纪了,我也怕死,但是怕又怎样?谁能拗得过老天爷?刚得病那阵子啊,我是成宿成宿地失眠,想不通啊,想不通为什么是我得这么个病,后来,后来我慢慢不去想自己的事了,我想你的事,想你马上到而立的年纪还没安稳下来,我惦记的是这个啊我就盼着在没死之前能亲眼看着你早点把自己安顿下来,等不愁生计了,你再讨个老婆,成个家,两个人相互扶持着,生个孩子,以后好好过日子”

    从小到大,这是他母亲第一次跟他说这些,他以为母亲向来只是习惯了偏爱他,对于常青做出的决定,哪怕父亲再强烈反对,母亲也只是默默地给予他安慰与支持,这是第一次,母亲向他诉说自己的期愿。只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最庸俗也最朴实的愿望,她希望看着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就这么简单。

    母亲牵着一个话头就絮絮叨叨地不肯停下了,常青也不怎么吭声,他母亲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到头来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他这个没出息且不争气的儿子,他听得出母亲语气里那种对于他的殷切的期盼与焦灼的忧虑,母亲自始至终都是以这样的心情牵挂着自己的,后面母亲说了什么,常青没能完全听进去,只觉得胸口里久久地泛着一阵强烈的酸楚,上涌的唾液使他嘴里发苦,一种名为羞愧的悔恨的情绪交织着折磨着他。

    他打断母亲的话,迫切地表达着自己混乱的感受:“妈,您跟我爸也都要好好的,行吗?是我太没用,我太没出息了,我不知道您病得这么严重了,妈,家里是不是真的没钱了?都怨我,是我不孝。”他说着已经开始哽咽,要走过去给母亲当面跪下。

    母亲连忙扯住常青不让他跪,泣不成声地道:“不怨你,儿子,只要你自己过得好,家里的事不要你管妈只求你好好的。”

    “我跟您保证,我一定会努力找工作养活自己您要多保重,好好治病,等我挣大钱了,您吃多贵的药我都买得起妈,您的病会好的,对吧?”

    “会的。妈是好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好人会有好报,老天爷会可怜妈的,妈也不会放弃。”母亲温柔地用手掌给常青抹掉脸上乱淌的眼泪,母亲的手心冰凉又温暖,贴在常青脸上,像一种来自记忆深处的最温暖的慰藉。

    那天,他匆匆向母亲道别,当天下午,回到路司虞公寓,常青开始在网上搜寻合适的空缺岗位。好在他当年读的大学在当地口碑还算不错,学业成绩也算过得去,即便时隔七年,在投递简历时,他的学历还是给他充当了块优质“敲门砖”,敲开了几家小公司的大门。

    他按照招聘要求把制作好的简历一一投递出去,分别投递了三家公司,这三家公司待遇都算不错,如果能顺利入职,工作一段时间后,母亲的医药费就能续上,他也不用愁挤不出每个月的房租费和伙食费了,等工作彻底稳定下来,他还能和路司虞商量同意让自己搬出去。

    常青甚至有些抑制不住兴奋地幻想着自己未来的工作。从前他只一门心思想写小说,从初中开始就在本子上用笔写快意恩仇的武侠小说,到了高中,背着家长和老师写忧郁伤感的青春伤痛小说,到了大学,学了喜欢的文学专业,学着用电脑写一些网络热门题材的小说,这些年来杂七杂八,写了几十篇不成气候的小说,投出过无数次,被打回来无数次,每一次成功的,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刚上大学,心高气傲,自认为是个文笔实力不可小觑的文青,一边在脑子里揣着将来必成大家的不切实际的美梦,一边被小说“无人问津”的惨痛现实虐得体无完肤,他家里的父亲责骂他,身边的同学阴阳怪气地调侃他,路司虞始终没什么表示,不支持不反对,反正他只要常青这个人,平日里常青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常青执拗,执拗到不肯承认自己写作的天赋不够,不肯放弃自己“一文不值”的文学梦。毕业后,常青二十二岁,当别的同学都考上研究生考上公务员或者已经拿到某公司的入职offer的时候,他做起了宅男,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小说,写了三年,除了日渐累计上升的字数,并无任何肉眼可见的金钱收入,最后他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父亲赶出了家门。

    但常青没有回头,他抱着用了七八年早已老旧到系统卡顿的破笔记本,用卡里的几百块租了个大概可称为是全城最破的小屋子,没日没夜地蹲在椅子上写小说,路司虞在这期间来找过他两次,第一次是来参观常青住的“危房”,参观时路司虞全程拧着眉头,额头排满黑线,不敢相信常青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第二次来,路司虞是帮常青搬家,路司虞买了新公寓,比之前的那间空间还要宽敞,他要常青搬去和自己住。

    常青一开始不想答应,觉得就算是恋人关系,但莫名其妙感觉自己被路司虞可怜了是什么回事?平白无故他为什么要去住路司虞的大房子。自己的“危房”虽然破烂,但猪圈有猪圈的舒服。

    可当他前半夜醒来瞥见手机短信里每月月底按时推送的银行卡余额时,后半个夜里,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他连四块五一包的泡面都吃不起了。

    常青思来想后,最后在心理交战和路司虞的软磨硬泡的攻势下还是像只“寄生虫”似的搬去和路司虞住了。

    过了今年,常青就正式跨入三十岁的行当了。快三十的他,没有事业,没有房子车子,也没有爱情,不,也许曾有过爱情,只是如今他也不稀罕了。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东边的太阳已经开始悄悄崭露头角,身上好像没有那么冷了,也许是他被冻麻木了,总归,看到新一天的太阳,常青觉得很高兴。他独自走在黎明前的黑夜里的时候,一个人想起了很多往事,不说感慨万千,也有些怅然若失。

    现在天就要亮了,他觉得自己得重新开始生活了,不单是为了自己,同样也为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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