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想,父亲当时若能一顿抽死他就好了。这样,也算是一命还一命,他就能为母亲的死而赎罪了。

    父亲发了疯似的满世界找他,常青只能四处躲藏,他自嘲地想,自己怎么还有脸再去见父亲,怎么还有脸去见那一直惯纵着他的病中的母亲。

    常青不知道的是,母亲已生命垂危。而最先看到那条不堪的视频的也正是母亲,母亲一眼认出了视频中儿子的脸,待她反映过来时,那一瞬,她的双眼和双耳被狠狠地刺痛了,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咬着牙,盖在被子里的身体却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如堕冰窟般的绝望与痛苦,从心底上涌的强烈的羞辱感与疼痛感使母亲终于绷不住地大哭起来,她无法相信,她不愿承认,视频里那个被人压在身底百般□□践踏的人,是她的儿子。是她始终疼惜着,呵护着,百般维护着的儿子。

    母亲突然感到肺部传来一阵无法忍耐的刺痛感,紧接着,肺部存留的氧气被快速抽空,母亲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母亲的脑海中永远是那一幕幕羞辱不堪的画面,她的情绪波动起伏之剧烈使她瞬间麻痹,手脚僵直,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摸床头的药,当时常青的父亲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油烟机开得很大,他听不见卧室里母亲弄出的动静。

    母亲半个身子探出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瓶药,但根本没有能力打开它的盖子,母亲挣扎着,她努力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地大口地进行呼吸,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次发病是凶多吉少,但母亲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要见到儿子,如论如何,也要见他最后一面。母亲的眼角渗出泪水,欲念吊住她最后一口气。

    父亲推开房门发现发病的母亲时,母亲已神志不清,呼吸都已微弱,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便彻底陷入了昏迷。父亲腰上的围裙都没扯,便手忙脚乱地将母亲送进了医院。

    父亲是在急救室外看到那条视频的。他当时精神恍惚,终于明白了妻子突然发病的缘由。一个踉跄没站稳朝后倒了几步,直接瘫坐在医院的长廊里,周围有人看见两鬓发白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摔倒了,跑过来想扶他,父亲就一一挡开面前伸出的手,他忽然抬起拳头,猛锤自己心脏的位置,一下比一下重,他觉得不这样做的话,那颗在家庭在妻子在儿子,在一切艰难困苦面前坚忍了也强硬了大半辈子的心就要被什么给炸碎了。

    看着身形清瘦的妻子躺在一张惨白的病床上,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的时候,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怎么都迈不动双腿,医生们簇拥着他的妻子头也不回地朝长廊的另一侧走去,他只从他们从自己眼前掠过去的那一秒钟里,看见了昏迷中的妻子那虚弱干黄的面色和毫无血色的皲裂的嘴唇,第一次,他有了如此惧怕死亡到来的感觉。因为死亡要夺走的是与他恩爱有加的结发妻子的生命。

    他慢慢地沿着长廊里朝妻子被推出去的方向挪动脚步,那时,长廊上只剩他一人,没人怜悯他曾经挺直而今塌坨到佝偻的脊背,没人看得见他数十年来不曾轻弹的眼泪,也没人笑话他现已崩塌的强硬的男人的自尊。

    再见到妻子时,她已经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里,医生在门外叫住他,尽量委婉地表示遗憾,他妻子的病已经到了现代医疗科技也束手无策的地步。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红了眼眶,问:“还有多久?”

    医生说:“可能撑不到四十八小时了。”

    虽然是四人病房,但只住了妻子一人。他进去的时候,妻子一身整洁地躺在那里,没有戴氧气罩,没有输液,身上没有安血压心率监测仪器,只有即将出院或被彻底放弃抢救的人才会如此整洁地躺在病房里,他忍着心中的痛楚,对已经醒来了的妻子笑了笑。

    他走到妻子身边,妻子拉住他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那是双冰凉得吓人的手,像刚从冰窟窿里捞上来一样。

    妻子对他说:“让我再见见儿子吧。”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就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他明白,她现在身体一定很痛,他不能亲身感受她呼吸时的痛楚,但因为她是他深爱的妻子,他就是能真真切切地懂得。

    他转过头,眼睛望向她的眼睛,他无需多言,她同样什么都懂,只是慢慢摇了摇头,合上眼帘,沿着瘦削的脸庞滑下一滴眼泪。

    为了完成妻子的心愿,他只能满世界找儿子。

    常青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时,他刚下第一趟转站的火车,在候车大厅里和一众风尘仆仆的旅客挤在一起。那天挂掉路司虞的电话后,他就预料到若自己不乖乖回到路司虞身边,对方那个疯狗一定会把视频发给他父母,因此常青尽管身体表现出“宁死不从”的气节,但动摇的心里还是惶恐到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想法:跑!这次必须跑得越远越好。

    跑,只是常青一时脑热的决定,但等他拿刀划花了小臂,头脑稍稍冷静下来后,他想到了父母。

    在华城,常青没有能说得上话的知己好友。说来更像个笑话,活了近三十年,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他在华城从小学读到了高中,总是因为性格的原因,他自始至终也没交上什么好的朋友,只在班上和别人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同学关系,一旦毕业,这同学关系便如网般撕裂,大家各归其所,自此散去,渐渐地就变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而常青高考后更是去了离家一千公里以外的银城读大学,主修文学,期间除了路司虞,还有一个同班的男生朋友,他几乎不怎么愿意跟旁人打交道。所以,在自由开放的大学里,他的社交关系也稀疏寡淡,没能结交上什么要好的朋友。

    话说回来,离开华城前的唯一牵绊,就是一双父母,他若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他们会不会替他焦急,或是埋怨他一意孤行,不辞而别?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继续面对父母了,他是他们的耻辱,说是他们养育生涯中的一个败笔也不为过,那视频被路司虞曝光后,他丢的不仅是自己的脸,也是他们的脸,他不知道怎么跟父母去解释这一切,他原本最恐惧的就是他们终有一天会识破他的隐瞒,对他彻底失望,但现在,更糟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连同着他的谎言一起被拆穿,还叠加上路司虞对他人格的极端羞辱与肆意践踏。

    想到最后,常青还是决定连夜买票离开华城,尽管这样的做法和孬种怂蛋没什么两样,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一到关键时刻,一旦遇到危险,他就变得比刺猬还敏感,比穿山甲还脆弱,他违背不了自己的心,只想逃避。

    让我逃吧,爸,妈,怪我吧,怨我吧,儿子不孝,把你们牵扯进来。

    临走前,他清点了身上所有的钱,从网上买了时间最近的两张转站去一千公里外的银城的车票,为了确保逃跑顺利,也为了掩人耳目,天亮前就得出发。

    当历经了七个多小时的奔波,终于到达了中转站的时候,常青重新开启了手机,他之所以关掉手机,是这期间怕任何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忍不住接了,都有可能会导致自己出逃失败。

    当他开机的时候,他的显示页上出现了二十多通未接来电,他那一颗好不容易在摧残与肆虐中修补回来的心微微颤了几下。

    从中午十二点多以后,他父亲接连给他打了十几通电话。

    而他接连几个小时紧绷着神经,肩上又扛着沉重的行囊,当□□力有点不支,打算先找个位置坐着休息下,再想要不要给父亲回个电话的问题。

    他用蹙起目光在拥挤的人潮中四处摸索打量,终于在两个派头十足的背包客之间寻到一个空位,他本来还有点不是很好意思,但实在想坐下休息会儿,就鼓着胆量谨小慎微地凑过去,把肩上的包拎下来抱在胸前,慢腾腾地在二人之间挤下了。

    屁股着座的那一刻,常青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从内而外地感到了疲惫。但他不敢眯眼,从口袋里重新掏出手机,正盯着父亲的来电显示出神,突然一个电话劈过来。

    霎时,他感觉整颗心脏都被人用绳子绑着提溜起来了。还是父亲打来的。

    接,还是不接,父亲会说什么?臭骂他一顿?还是不,肯定是臭骂一顿。

    可他还不想面对父亲,哪怕电话里的声音也不行,常青没有心理准备,一股燥热不知不觉已经烧到他两颊上,那一刻,不论是羞耻的,愤恨的,还是隐忍的情绪都一股脑地回到了他身体里。

    他刚想按下拒接键的时候,电话挂了。

    他松了一口气。可胸口中一股惶惶不安的情绪困扰着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母亲他越发不敢往下细想了。

    倒吸一口凉气,细瘦的指尖开始哆嗦着往父亲的电话号码上乱戳,其实他还是犹疑不决,可冥冥中总有种朦胧不清的预感,关于母亲。

    紧接着,他就收到了父亲的一条短信。

    “马上来市立医院,你妈想见你,她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他无法想象父亲是在一种怎样悲怆潦倒的心情下打出的那一行字。

    他坐在原地,看到那几个字,耳朵“嗡”地传出一阵耳鸣,周围纷杂的人群喧闹声已经化为无数条含混不清的壁障,常青用手机查了下返程的列车时刻表。当天的那一辆在十分钟前已经发车了,最快的一辆要等到明天才行。

    常青火急火燎地办理了退票,从出站口出去打算坐大巴车摇回去。这一路上,他连打几个哈欠,困得眼泪都出来了,就是不敢真眯上眼睛睡过去,他怕这一闭眼,再醒过来,就看不到母亲了。

    他凄然地坐在那里,麻木地在心里询问自己,为什么他的生活会变成这样?

    又坐了六七个小时的大巴车,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动作使常青双腿连带着腰部整个麻痹了僵直住了,但他不在乎,下车时,连带着大包裹,他甚至连路都不太会走了,人流拥攘间他被人推着向前一个跟头直接栽到地里。

    所有人都着急忙慌地下车赶路,或是挤进车厢,常青趴在地上像只被丢弃的塑料袋,他忘了要怎么使唤身体动起来,他心里想的是,要去见母亲,无论如何,都想去见母亲,不能倒在这里。他不住地发出绝望的嘶吼!下巴因与地面磕碰而蹭出了血,双眼通红,布满血丝,整个人狼狈不堪,失魂落魄。来往的人都自觉绕开他,当他是个失常的疯子,从哪里跑来的神经病。

    天上开始下起小雨,像有人在他耳边痛苦地啜泣。雨越下越大,飘飘洒洒地刮落在他身上,等到浑身湿漉,身聚起水洼,冰冷的身体才逐渐恢复了知觉,常青拖泥带水地爬起来。

    像具被掏空精神的行尸走肉。

    常青摇晃着朝路口走去,要打车,去医院,母亲还在等他。大雨倾盆,眼前升起水雾,硕大的雨珠弹在他脸上,蹦进了眼睛里,溅得眼球生疼,他不去擦,好像无知无觉,被封闭了六识,源自外界而加于他自身的一切压迫也好,冲击也罢,将通通不再被感知。

    只是会更加想念小刀一下下划花整个手臂那种的感觉。

    然而当他终于朝前伸出一只手想要过去拦车的时候,身前突然横刹出一辆普通黑色轿车,挡住了常青的去路,他目光零散地瞟了一眼,只见后车门忽然打开,下来两个身着便装的高大男人,一个站在他身前,遮挡他前方的视野,一个快速绕到了他身后,恍恍之中他哪里来得及反应这是怎么回事,就被人猛击了一下颈部,强烈而不适的麻痹感自脖颈处弥散,脑中的意识瞬间就涣散了。

    雨幕朦胧中,竟没人看得清路口那里发生了什么,况且四下里除了隆隆瓢泼的雨声,听不见任何奇怪的动静。站在常青身后的那个男人及时架住了常青止不住往下瘫的身体,前边的男人把常青顺势拉进了轿车后座。

    整个“截胡”过程可以说是顺滑到极致,毫无破绽。

    常青在昏迷中被人用布蒙住了眼,那两个便装男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坐在中间,两人配合着把常青的手用绳子捆了起来。

    载他的车子一路平稳行驶,最后驶进了一个高档公寓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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