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意识后,常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房间里,房间昏暗且静谧,左手边的窗帘拉着,斜斜地从缝隙里闪出一丝外界的亮光,听声音雨还没停歇的意思,透出的玻璃外侧不断溅上新的星点雨花,他手脚都被绑着,动弹不得,湿透的衣服像水泥一样粘在身上弄得他很不舒服。

    他这是碰上绑架了?!活了快三十年,还是头一遭遇上绑架的,可对方眼光未免也太差,不管是由内而外还是由远及近,怎么看他都是个穷困潦倒到想让银行存款多于一千都显得无比艰难的贫穷倒霉蛋,而无意间得罪了黑势力什么的就更不可能。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常青太阳穴附近的那根筋突突地狂跳。因为尽管眼前看得不真切,但这房间里,却充盈着一种令他感到十分熟悉的气息。

    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那个疯狗一样的男人——他那畜生般的前男友。

    不管怎样,他沉下心来,意识到真的没有时间再浪费给他继续崩溃了。有时候人的思想蜕变只是被打昏后再醒来,短短一瞬间的事,所有痛苦不堪的情绪都在先前被默默消化掉了,达成蜕变的契机只是一个巧妙的节点。

    现在他要赶去医院见母亲,但首先得想个办法搞清楚自己在哪儿。

    在这段时间里,常青的眼睛已经慢慢适应了屋内昏暗的环境,依稀可辨认出自己周围陈列着的一些物品,他首先得让光照进来。

    常青在床上发力扭动,扭到靠近窗户的一侧,距离窗帘只有不到一臂之长,他让自己像毛虫一样往前爬,探出半个身子出去悬空,用下肢支撑在床上,防止自己滚落到地上,窗帘布就蹭在嘴边,他偏过头去打算咬住,努力了几次,终于咬到了一小块布料,他继续挪动身体,使劲将窗帘往两侧方向扯。整个过程无比艰难,常青额头都渗出了一些汗来,但好在最后将窗帘拉开了,阴天下雨的缘故,不算强烈的光亮整个透射进来,昏暗被驱散,房间被点亮。

    待看清一切后,发现这果真是他先前和路司虞住过的那间卧室,他被路司虞绑回了他的公寓。

    常青想,现在他的位置在三楼,也就是身处于距离地面将近十米的高度,从这个高度不小心摔下去他不死也残,而更困难的情况还有,自己被绑手绑脚不能动弹。

    既然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能活动,那一定也是路司虞希望他这么做的。

    “路司虞!你个绑架犯!傻逼!人渣不如!有本事你进来放开我!”常青于是敞开嗓子破口大喊。

    他确定外面有人的话,一定可以听到他的喊叫。

    停了一下,刚想接着喊,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朝他房间来了。

    常青警惕地盯住门口的位置,但听那串脚步声,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猜测。

    推门进来的是路司虞本人。常青一看见这个男人几日不见依旧春风得意俊美无双的那张脸,再想到他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觉得十分幻灭。

    “好久不见,阿青。那天我在家里等了你一整夜,你就是不出现,我想了想,只好让人带你来了。”

    常青想到自己是在车站附近被人搞晕的,便问:“你查我行程?怎么做到的?”

    路司虞居高临下地站在常青面前,不以为然:“动用了点关系而已,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算了,他时间紧迫,切入正题吧。

    常青平缓了脸色,让自己对对方的态度看上去不那么充满厌恶:“我妈现在在医院,情况很危急,你松开我,让我先去见她。”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你是傻逼吗路司虞!要不是因为我妈,我现在早就跑了!还等你抓我回来吗?!”常青看他那一脸轻浮冷淡的态度就忍不住来气,破口大骂。

    路司虞慢腾腾地搬了把椅子,坐到他脸前:“你果然想跑,才几天不见,阿青的主意真是越来越大了。”

    “我特么没空跟你掰扯这个!我说的是我妈!我妈人都快咽气了!你做个人行不行!放了我。”

    “不如你在这儿呆着,我叫人送个果篮过去看望一下。”

    “人都快没了你他妈送果篮?送你麻痹的果篮!路司虞,你是不是没长过心?!”常青感到既震惊又不耻,他死都想不到,他妈不行了,对方竟然说送个果篮。要是果篮能特么抡死路司虞的话常青一定照死里抡。

    路司虞不说话,眼神热忱地盯着他打量,似乎在掂量整个事情的轻重缓急。

    常青不管不顾了,使出浑身解数当着路司虞的面想挣脱捆绑。

    “我放你去,但我的人会跟着你,过后,你必须乖乖回来,别动什么不好的念头,不然你就得做好一辈子待在这个房间里的心理准备。”常青抬着头用愤怒而极尽厌恶地看向路司虞,正对上对方狼一样冷漠残忍的眼睛,闪着森然的寒光,那副令常青记恨又恶心的高高在上,暴虐凶残的神态,好像在宣布:谁要死了他都不管,他只要常青。

    “过来,给你解绳子。”路司虞戏笑着,冲床上的常青勾了勾手指。

    常青双眼紧瞪着他,可心里毫无办法,只能顺从他的话挪动身体凑过去。

    这种被人摆布,听之任之的自己,真的毫无尊严。

    路司虞抬手给常青解手上的绳子,常青闭着眼,长而密的眼睫微微轻颤,咬着牙,在双手得到解放的那一刻,强忍住了往对方脸上挥拳的冲动。

    现在不能激怒他,这样对自己不利,常青告诫自己。

    脚上的绳子也被解开,路司虞忽然一个起身,把人扑倒在床上,目光炯炯,嘴角勾起一抹风情魅惑般的笑意,明显带着些令常青感到不适的情绪。

    感觉到对方炽热的鼻息喷在自己脖颈周围,激得他后背窜出一层鸡皮疙瘩。

    常青不自然地别开脸,隐忍道:“我身上湿透了,不舒服,等换个衣服,晚上回来再说吧。”

    好像丝毫不介意常青浑身的湿漉,路司虞在他颈侧恶趣味地啃咬了一番后才放开他:“记住你说的话。晚上回来。”

    常青推开他,起身走去衣柜找衣服,打开柜门后,看到那些东西还在,他有点怔,常青走后,路司虞也没有清理他的东西,而是任由它们占在原地,填充着属于他的回忆与空间。

    留着又怎样,不过是变态的占有欲和控制欲罢了,他指尖拨弄着那些干爽的衣服,阴沉地想。

    等常青被路司虞的人开车载着赶到医院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茫茫夜色里,凭空向下斜织着一道道银丝状的雨线,那个被路司虞安排寸步不离看守他的黑西装男先常青一步推开车门,撑开一把伞,一脚踏进积水里。

    常青冷淡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守在车门旁为自己举伞的动作。然后也跨出车门,但他拒绝了对方为自己撑伞的举动。

    他不再需要谁来为他撑伞挡雨,于是一个人镇定地走到了雨里,走在了最前面。

    从前,医院是常青最惧怕的场所,他不喜欢这里常年到处充斥着的消毒酒精的气味,也不喜欢伤口被那些浸着消毒水的棉棒蘸抹时刺痛奇痒的灼烧一样的感觉,而最不喜欢的,是听到与自己不相关的一些人的哭声。

    看到医院大楼每一格窗户的灯都惶惶地亮着,常青硌了下牙齿,不由得想到了一种叫守明灯的东西,而那些亮光在漆黑如兽的暗夜里自觉连成一片,比这周围一切建筑点起的灯都亮,医院是个见证人生百态与生离死别的地方,而有时,他甚至会觉得医院的气氛比那些荒郊墓地和惊悚鬼屋的还要阴森恐怖。可究竟是人生的百态更凄苦,还是生离与死别更伤悲?

    他自嘲地在嘴角抿出一抹笑,顶着雨,加快步伐朝医院前厅大楼里走去。

    在病房门口就见到了父亲,是父亲先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常青,不仅是常青,还有常青身后跟着的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西装男。

    “爸。”他还是开口叫了他一声爸。

    父亲睁着通红的眼珠,看见常青第一反应是直接扇了他一耳光,在走廊里,周围路过的护士和出来走动的病人都被这响亮的一耳光吓住了,纷纷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全场只有常青身后站着的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站着一动不动,神情始终没什么波动,身形坚硬得像块顽石。

    常青鼓了鼓腮帮,态度乖顺地把嘴里咬破舌头流出嘴角的血一把抹掉,留下一记淡淡的几不可见的血痕。

    “跪下。”

    常青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周围响起一片惊异而刻意压制的低呼声。

    “天!怎么跪下了!”

    “出什么事了?”

    有个护士坐在导医台朝那边张望着一阵,看见那个模样秀气一脸淡然的的年轻男人竟然当众跪下了,赶紧跑过来了解情况。

    还没到跟前,便听到那两鬓发白,神情威严的中年男人强忍哀痛,痛心疾首地吼道:“到头来,常家竟出了你这么个恬不知耻的东西!”

    “你自己不知羞耻就算了,竟然还被人拍了那种视频,还把它发给你妈看!”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因为十分好奇所以目不错珠地观察着走廊里发生的这一幕。

    盛怒中的中年男人从腰上抽出皮带,往青年男人的背上狠狠抽去。

    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完全被吓住了。边上有几个胆小的护士和病号凑成一团往后躲,生怕那皮带再长点就抽到自己。

    那个护士着急忙慌地上前劝阻:“先生!这里是医院!公共场合!请您冷静一下,注意影响!”

    有个年轻的孕妇遛弯到这一层,看到后皱着眉头轻声不满道:“暴力是不对的!”

    还有人耳语道:“那是他儿子吧。”

    “是他儿子也不能动手打人啊!抽上那一下皮都得疼掉了吧!”

    常青跪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微微颔首,尽管被父亲狠狠抽了几下,后背的衣衫也明显有些破损,但他整个人依然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在旁观者看来,他很像是个虔诚念佛者。

    愤怒的父亲被护士从身前拦住,他激烈地辩解着什么,并且情绪激动到不能控制自己的语气,他能感受到,父亲甚至恨不得冲上来踹他几脚,但是被那些人更加坚定地阻挠了。这不是常青第一次惹怒父亲,也不是第一次挨父亲的揍,从小到大,常青总是时不时惹父亲生气,但生气的父亲是不会记恨他犯下的那些过错的。

    “毫无廉耻!不伦不类!”

    “都是你害了你妈!你个混账,当初就该打死你!”

    这次不同。常青想,父亲真的生他的气了。父亲不会原谅他的,因为,他夺走了父亲最爱的妻子的生命。

    无比愤恨地说着,一向强悍坚忍的父亲倏地红了眼,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呜呜地哭了出来。

    常青想,自己绝不能哭。父亲可以哭,因为在病危单上为母亲签字的是他,因为病床上躺着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是他此生挚爱,是与他相守三十年的妻子,父亲可以哭。但常青不能,他不配,他不配做母亲的儿子,长这么大,他没孝敬过父母一天,连为母亲治病的一瓶药都买不起,他甚至还要依靠着父母的接济才能勉强过活,而这样一个糟糕又自私的自己,终于在一意孤行,任意妄为之后,害惨了母亲。

    父亲应该用皮带狠狠抽他,哪怕抽死他,他也毫无怨言。

    “爸。”常青抬头看向父亲,而激动到无法冷静下来的父亲正被前来劝阻的医生与护士拦在身后。

    他慢慢开口,嗓音清晰而坚定:“让我进去见见我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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