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常青攥住母亲伸过来的一只手,母亲的手冰冷至极,他紧紧地捂在了手里,但随即又担惊受怕地松开,生怕自己稍微使劲,那只冰冷而脆弱的手就会碎掉。
“对不起,妈是我害了您。”常青强忍了很久,但当他跪在床前,握住母亲手的那一刻,他只能看着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出来,不断沾湿着母亲身下的白色床单。
母亲躺着注视着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
母亲想张嘴说话,可医生说她现在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珠,其他部位和器官已经完全衰竭了,连简单的一次呼吸都会给身体机能运转带来巨大的负担与消耗。
“您别说话了。”他用脸去贴住母亲的手背,通过皮肤下血管的颤动,感受到她那破碎的细微的呼吸,他不忍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生命中第一次,他从母亲身上体会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助感与无力感。
母亲艰难地吸进一口气,勉强着用僵硬而冰凉的手指把常青脸上的泪胡乱抹去。
“不想死。”母亲从抿合的嘴缝里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话,然而那双浑浊到开始涣散的眼睛里已枯萎到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终于坚持不住,把头埋进母亲身侧铺展的冰冷沙白的被褥里,用另一只手死死揪扯着,失声痛哭。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回母亲的生命,他甚至愿意自己死去,换母亲留在这人间。
“你好好活。”
“让我放心。”
他知道母亲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哪怕忍着剧痛,哪怕这行将到此,油尽灯枯的生命顷刻便化为尘埃散去,她也要努力地跟自己的孩子说上那么一句。
她多想告诉儿子,妈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妈不知道死后灵魂会飘去哪里游荡,你要是想念我,我就常坐在窗边的阳台上看看那些花儿,可就算那样,你也是看不到我的。但妈会记得。记得一切。如果灵魂能飞到天上,我就在那里继续看着你。
她说不出这些,只能遗憾地一下下重复着给儿子擦脸上的泪,她的儿子在成年后就没有在她面前这样放开情绪地哭过了。可他终归还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残喘多长时间,但现在身体传达给她的唯一信号就是:步步紧逼着的沉重感。
“妈,有时候我想,我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我到现在,但现在都不懂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人的出生有没有意义,死亡又能给人带来什么,我什么都不懂,但真的很痛苦。妈,我不想看着你死,我不想让你死。可我身为你的儿子,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人真的能拥有快乐么?为什么我觉得这些年自己活得越来越难过。”
常青泪流满面,母亲的手已默然停止为自己拭泪,他知道,母亲是悄悄地睡去了,一如她沉静如兰的性格。
“爸。”他攥着母亲的手,不肯放下,颤微微地唤了一声。
父亲走进来,看见他跪在床前,泣不成声,满脸的斑驳泪痕,攥着他母亲干瘦苍白到近乎化作透明的一只手不放,他一双老眼如灰,心若死木,顿时便挫灭了心神,若不是强撑,一定摔坐到地上,片刻后,张了张嘴,声音空洞得可怕,只说一句话,叫常青离开。
那穿黑西装的男人随后走进来,没有站近,在门口的位置立住脚,手随即抱扣在身前,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生过一丝浮动。
常青狠狠地抹了把脸,声音清冷中带有一种撕裂后的沙哑,头也没回地道:“我不走。我要守着我妈。”
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回应。对这个男人而言,常青所作的任何一个决定在他眼里,都算不上什么,没有任何听取服从的价值。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按照委托人的交代,在约定的时间内,把他要的这个人再重新关回到原来的那间房里。
他不动声色地抬腕看时间,然后继续沉默,还可以再给眼前这个狼狈的男人宽限几分钟时间。
父亲:“你走吧。最后这点时间,别给自己,”顿了一下,又道“也别给你妈惹麻烦。”父亲说着便走上前来,轻轻地,也不容常青反抗地就把母亲被他攥得更显青白的手从他指掌间一寸寸抽离。
父亲的语气冷淡而强硬,好像跪在床前的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而不是他的儿子一样,常青任由着父亲把自己从地上一把拖起来,他像个提线木偶,没有什么挣扎反抗,被父亲凶狠地推搡着,推到了门口。
也对,常青恍惚地靠着走廊的边墙,被父亲抽打时留下的刺疼感这会儿才钻咬似的侵袭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心中苦涩难耐,父亲有什么理由不恨他?
“你也滚吧。”父亲对站在门口处穿黑西装的男人说着。
那男人转身推门朝外走。
现在时间到了,他需要履行义务,于是朝身侧伸出手臂,掌心朝前,做出一个“请走”的姿势,看上去有几分恭敬,但这对谁都如出一辙的恭敬里充满了不容违背的压迫性力量。
常青十分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他若执意反抗,一定不是这训练有素的西装男的对手,但这样的抵抗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动静大点说不定能引来安保人员,他就能被解救。但这同样会惊动路司虞,以路司虞的手段,常青如果不能马上逃走,一定会再被抓回去。但他不能逃,他想要的是守在母亲身边。
如果现在医院里闹出动静,他将得到最坏的结果。
常青面上不作表露,却心有不甘地在身侧攥紧了拳,他走出几步,忽然停住,转过头去再看了眼病房的方向,那门紧闭着,好像不曾打开过一样,他心中忽然起了这样忐忑难安的念头,像一颗石子,却瞬间搅乱心潮的万顷碧波:若这样回去了,自己真的还有再来这里的机会吗?
“走。”黑西装男从后面跟上来,只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一只手像钳子似的箍在常青肩膀上,还是那股不容他反抗的绝对的压制力量,好像也在无形中警告着他,若敢反抗,下场一定不太好看。
常青抬脚继续朝外走。
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为自己强调:一定还会有办法的。一定。
西装男一直将他“押”到路司虞的公寓门口,路司虞过来开门,见到双眼红肿,神色默然,一举一动像木头似的常青,便饶有深意地笑着一边将他轻轻拉进屋里,一边对站在门口等候发落的西装男随意吩咐一句:“你做得很好,今天可以回去了。”然后不由分说地关上了屋门。
“阿青,怎么把眼哭得这么红。”路司虞笑脸温和地牵起常青的一只手。
尽管是早春,路司虞居家时也穿着针织衫,一摸到爱人的手,直觉得比冰块还冷,于是放到自己唇边亲了又亲,喃喃道:“手好凉啊。”
“今晚都给你捂着好不好?”路司虞心情很好地歪着头去探寻常青低遮在额前的柔顺而细碎的刘海下的一双眼眸。
他记得常青有一双比青海湖春季的湖水还要清明澄澈的眼眸,那双眼眸在太阳底下像冰晶一样细闪着微芒,漾溢的轻柔眼波里,让人觉得其中时常含着些淡淡的不亲不疏的笑意,你问他为何要笑,他便让这笑意在不经意间盛动起来,直击你心脏,钳你心智,迷你心神,然后微抬他清冷端秀的脸旁,用沁凉而疏离的嗓音对你说:“我没在笑。”
他犯下最大的错,便是引人扑火焚身,而自顾淡泊如常,浑然不觉。
可路司虞想,这个人只是属于自己的。属于他路司虞一个人,是私有财产,是私人收藏,是别人碰不得的宝贝!
想到这儿路司虞便轻笑起来,宠溺而满意地笑骂他一句:“纯洁的妖精。”
常青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
路司虞不介意他对自己这样一副态度,他把常青安坐在客厅沙发上,起身去了卫生间。
常青将目光探向卫生间的方向,他并不关心对方在干什么,而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跟
路司虞提那件事。
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
路司虞卷着两只毛衫的袖子,出来喊他:“过来洗澡,阿青。”
常青错开他伸向自己的视线,转过身静坐着不动。
“听话。”男人赤着脚走过来,好脾气地揉着常青的发顶,“洗个澡,你今天淋雨了,肯定不舒服。”
常青身子一怔,心里有刹那间的错愕,好像以前的那个路司虞又回来了一样。
可眼前一切又都没变!常青自嘲地咧开嘴角,哼笑一声,他现在倒体贴起来了,这体贴里有几分真挚?又几分虚假?
常青看不清,更看不透。
凭借着这张招揽桃花的脸,天底下多少娇俏的情人是路司虞找不到的?偏偏到现在还揪着自己这棵轻贱低微的杂草不放,到底图谋什么?
路司虞看他想东西想得出神,忍不住想试探他对自己的态度:“你再不起来,我可抱你了。”说着就要张开手去抱人。
常青怎么都不愿被他碰到,眼里闪过一丝嫌弃的眼光,在手碰到自己前就轻巧地躲开了,然后转身朝先前自己睡过的也是关自己的房间走去。
路司虞心中不爽,一把扯回他,隐忍道:“我说了,先洗澡。”
“我不洗!”常青愤怒地甩开他的手。
路司虞眼里多了一丝狠戾,水都备好了,他说不洗就不洗?于是二话不说,不顾对方奋力想从中挣脱的执拗劲儿,把人弄进了卫生间。
趁常青不备,一个打横,把人连着衣服抛进了盛满温水的浴缸。
“傻逼!咳!咳咳!”常青头部先落缸,猝不及防被呛了好几口水,猛烈地咳嗽起来。
“衣服脱了,洗干净。”路司虞站在缸边命令道。
常青湿头湿尾地坐在浴缸里,一只腿挂在外面,怨恨异常地瞪着他,眼神跟那草原上的小鬣狗似的,龇着尖牙,随时要扑上来咬人似的。
“啧,你这姿势,”路司虞意有所指地摸摸下巴,神往道:“倒别有一番风味。”
听他这么一说,该有的风味都变味了,常青也没把腿缩回去,反而讥讽道:“变态看什么都有觉得有风味,看见沾了尿的电线杆儿都得兴奋地围转上几圈吧?”
路司虞这会儿气也消了,不烦不恼,拽着他调戏:“你不觉得,你这是损人不利己么?我是变态,那你是沾尿的电线杆儿?”
“傻逼,滚出去。”知道怎么都说不过他,常青忍不住翻白眼。
路司虞这回倒罕见得很听他的话,勾起嘴角哼哼着朝外走,走一半,回头朝常青抛个媚眼:“慢慢洗,不着急。”
常青不理他,待到路司虞把卫生间的门在外面关好,常青才把耷拉在浴缸外面的腿收回来,他根本没打算好好洗澡,曲起双腿,背靠着浴缸边沿,想尽快找出一个跟路司虞开口提要求的机会。
抄起一捧水来朝脸上泼去,这一下,给常青泼醒了。几乎立刻反映过来路司虞对自己这么好的企图。
他坐在浴缸里不动,裹着自己的一缸水也终消弭波荡,不见波澜,他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得不算久,却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覆盖在周身的水在随着一分一秒的时间流淌而逐渐迅速地冷却下去。
常青忽地撤腰,把自己整个沉进水里,一缸水受到物体的挤压,哗地顺着缸边涌溢出来,这一下动静之大,惊动了客厅里等他的路司虞。常青在水里强睁着酸疼的双眼,鼻腔和耳道里被灌满沉重的液体,这是种令身体感官十分痛苦的体验。
但他体验了一次后,似乎还蛮喜欢,比用刀划小臂的“治疗”效果还要好一些。
足以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权衡利弊。
“阿青,出什么事了吗?刚才好大的水声。”隔着磨砂玻璃,他看到了路司虞的影子。对方抬手敲了敲玻璃门,询问到。
常青擦了擦鼻端流下的水,若无其事地说:“没事。”
路司虞就走开了。
常青从浴缸里站起来,开始脱自己身上被浸泡到温热发软的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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