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y城那天,还是周楷开着车把常青和宋宋载去了火车站。
“周楷,你回去吧,别送了。”快进站了,常青颠了一下背上的行李包,冲周楷挥了挥手,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看着进站检票的队伍一点点朝前移动,马上就轮到常青和宋宋了,周楷终于还是没忍住,跑到常青跟前,想趁着最后的机会再跟他说几句话。
话到嘴边,他看着面前那双温润却充满坚定的眼眸,心头一颤,嘴里只尝到一股化不开的苦涩。
“保持联系,好吗?”
“好。”
仰着头,日光下,笑脸盈盈。
“安顿下来后,告诉我一声,我去看你,好吗?”
“好。”
“有任何需要都跟我讲,好吗?”温柔至极的语气。
“我”感觉越说越不对劲了。
常青被他这样深情不移地看着,又细想了想刚刚的三两句对话,不觉间已慌了神色,一颗心砰砰直跳,快要撞出胸口了似的,于是连忙扭过脸去遮掩慌乱。
这看似是很稀松平常的对话,可不知是他错觉还是怎的,总觉得这一来二去的话语里带了点含混不清的暧昧。
“周楷——”常青看了一眼身前的宋宋,虽然宋宋没有注意他们,但这前前后后那么多人排队站着,要是被人听着什么,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请后面排队进站的旅客提前拿好身份证,准备向工作人员出示。”
站里的喇叭响起来,前边队伍进行地很快,马上要轮到常青他们了。
“周楷,我们回头再——”常青想说回头再聊,他现在要进站了。
周楷忽然凑近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了一句:“常青,我喜欢你。”
常青愣在原地,脸上一阵羞臊。
“再见。”
周楷说完,低头拉住他的一只手,攥在温热的掌心里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下,然后放开,微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后面的!赶上来,出示身份证。”
检票员探出头来喊,常青连忙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也顾不上脸色的异样,埋头一手提溜着行李,一手拉着宋宋慌慌忙忙地检票进了站。
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师?”旁边的宋宋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常青才发现自己过了安检后就一直提着行李站在大厅里,在这人来人往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梦游呢。
常青对着车站的大屏幕找到自己那趟车的候车信息,然后一路神游似的带着宋宋上了二楼。
找到位置坐下后,常青终于有了一种着陆的感觉,刚刚那一路,他几乎是悬浮着走过来的,脚下跟踩着棉花毯似的,头脑中总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怎么办?周楷说喜欢他啊!
为什么要忽然跟他告白啊,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他要走了才说啊?
如果说告白前两人那种含有暧昧意味的对话会让常青感到羞臊与悸动,那么□□裸的告白只却让他感到惊慌。
告白了是怎样?周楷到底在期待什么?常青不懂,只有一句告白的话,他真的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且不说对方想怎样,于常青而言,他会觉得,在告白之后,他和周楷之间那份原本建立于朋友关系之上的那种友好的亲昵感就变味了。
常青问自己,我喜欢他么?
想了一下,确实是有一点喜欢的。
但这种一点点程度的喜欢,像天上零碎的雨星,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远没有达到能够接受对方告白的程度。
所以,他听到告白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慌乱。
常青苦闷地搓了搓脑袋,想起周楷那天晚上在外面跟他说的那番话,当时他还不懂其中的意思,直到今天才恍然醒悟,这臭小子一开始就跟他玩暗示呢想来一边觉得要是早早察觉到就好了,这样他就会自觉避免跟周楷走得太近,说不定就没有今天他告白的机会。可一边又觉得现在知道也不算太糟,他人马上就要离开y城了,不用继续面对周楷,想想也挺庆幸的。
可以后,他跟周楷会不会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常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学会了一种新型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当一个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开始困扰他的正常生活时,他就得学会及时止损,停止继续思考,然后把这张写着问题的纸团成团,用力地抛到脑后。
火车进站了。
常青带着宋宋准备进站上车。
宋宋的外婆家在距离y城向东两三百公里的一座小县城——l城。常青在车上偶然一次机会听同包厢的人聊起l城,说l城那个地方好像挺穷,地域狭小,人口分布较零散稀疏,且此地多有山区与丘陵,农村范围较广,而城市占地相对较少。
l城是不是真的不发达常青还不知道,但l城的车站确实只是个规模不大的小车站,只是进出来往的人倒是很多,几乎人人都是一副标准的游客打扮。出了车站,常青按照宋宋母亲给的地址和在警局调出的一些宋宋家属的基本信息,前往新西村。
按照常青导航路线走,他们先坐了车站的旅游大巴去往这一带的景点山区,在山脚处下车。
他问了当地的人,才知道新西村早不是原来的那个穷山沟沟了,为了更好地因地适宜发展经济,新西村一片建设成群山风景区了。
下午两点钟,经历了一段使人困顿而劳累的旅途后,抬头望着眼前这此起彼伏延绵不绝的青色山脉,常青叉着腰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振奋精神地想,总算是走到这里了。
来之前,在车上听别人说完常青还真的以为l城就是个贫瘠的山之城,来之后才发现,这里的条件还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虽然此地多山区,大多数人口都习惯于住在山上,但原始山区早已被改造成了天然型旅游胜地,模样大变。
一天之中,每时每刻都有一大批兴致勃勃的男女游客从山脚向山顶进发,常青领着宋宋跟这些上山游玩的游客们一起爬了一段沿山而上的石阶,当下正是盛春季节,整片山脉上到处都长着郁郁葱葱的绿树,山路两旁从铁栏外出朝内还斜指出很多稚嫩而茂密的枝丫,像孩童的小手一样,常青有时会发现在这些枝丫间会爬着些不知名的小虫,身体是透绿色的,半张着两只透明的翅,跟青碧的翡翠似的。
爬到不到一半的山路,连进山的那条隧洞还没穿呢,常青和宋宋都有些爬不动了,于是常青决定停下来等载客的观光车上来看看能不能送他们进山。
过了十几分钟,果然上来了一辆观光车,常青招手拦下车,跑过去跟司机做了几分钟的沟通,司机人挺好,最后欣然同意把他们一路送进山里,只要钱到位,别说进村,把他们载到家门口都不是问题。
观光车载着常青和宋宋像激进的甲壳虫一样极速爬过曲折连绵的一道道山路,过了十几分钟,车子驶上一条稍宽而笔直的柏油路,进村的隧洞就在眼前,常青顶着迎面扑来的山风,忍不住探出头去瞧,仿佛巨人一样庞大无边的山体,中间只开了口小小的肚脐一样的隧洞,隧洞里黑黢黢的一片,常青估量着横向大约是只能过一辆小轿车的宽度眼见着洞口的位置离他们越来越近,只要穿过这座山,就到新西村了。
眼前登然一片昏黑,像入夜了一般,白昼正从视野尽头飞快地流失,常青心里忽地有了种真的进入时空隧道的感觉,穿过这漫长到无尽的黑夜,就能抵达时空的彼端,常青慢慢地阖上眼帘,听耳边贴着山壁摩擦呼啸而过的洞风,静默地想,如果能回到以前就好了这一切或许就都不会发生。
想着想着,然后,天就亮了。
他们从隧洞里钻出来了。
眼前的景象是一种常青从未见过的壮阔,他愿意用壮阔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当真是世外桃源。
一幅堪称绝美的群山环抱,绿水绕乡的梦中图景。
“宋宋,你看啊,这儿太美了。”
宋宋从出门上车开始兴致就不太好,常青理解她一时半会还不能从颓唐的情绪中走出来,所以他一路都很少去打扰她。
这会儿见了这么震撼的景色,常青忍不住地想和宋宋分享。
宋宋抬头顺着常青指着的方向放眼望去,瞳孔慢慢地恢复了焦距,眼见着她脸上也跟着绽开一层浅浅的笑意,常青看她有神的样子,心想她或许会喜欢上这儿的。
看宋宋扒着车窗激动地左右张望的样子,常青知道她应该是想下车走走了。
“好了大叔,就把我们放到这儿吧。”常青伸手去拍了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在一个小桥前停了车,常青把行李都拖下来,把钱结算给司机,看着他原路返回了。
踩惯了城市的柏油路面,下车后一脚在松软的泥地上,常青心里蔓延出一种踏实的幸福感。宋宋也是第一次见到城市以外的乡村景象,觉得哪都新奇,面前有条小溪流,她忍不住趴到溪边伸着头往水里看。
常青站上身侧立着的一块巨石,朝远处看,在群山环抱之间,形成了一个下陷的盆地,像个被大自然环抱着的摇篮,而新西村就这样恬静地安睡在这个大山的摇篮里。
这不是挺好么,红色的脆瓦,青灰的土墙,几乎每户的屋檐下都挂着几串晒干的玉米和辣椒,简陋的院子里圈上几只啄米的鸡,门口拴上一条懒散的狗,门前铺上细碎的石子路,路边栽上几棵挂荫的树,学校里的小孩放学了,不写作业,就开始在村子里到处疯玩疯跑,等到日落渐晚,彩霞漫天,各家锅炉房顶的烟囱里开始陆续地飘出带着饭香味的白烟,小孩们饥肠辘辘地跑回家嚷着开饭,等到了这一刻,才说明这平淡也充实的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日子就该是这样的,平淡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可再简单的幸福你要是不好好把握住了,等它变成一缕飞烟遁走的时候,你再想抓都抓不住了。
常青从巨石上下来,用手拂了拂被他踏过的地方,对宋宋道:“咱们继续朝里走吧。”
他们走过石桥,沿着蛇一样的小路走了一段,又路过大片大片的田野,不知道田里种的是什么作物,但打眼看去地上全是翠绿翠绿的,细绒毛毡一样,煞是清新好看。
走了这一路,也没遇到过人,刚顺着小路拐进两排瓦屋的夹道里,迎面就走来个挑担的老太太,常青赶紧上前去问路:“您认不认识村里姓刘的一位老人?她家孙女早些年就进城了家里还有个孙子。”
老太太满脸的皱纹沟壑一样深,一边听常青给自己描述,一边眯缝着眼努力回想,嘴巴里不知嚼着什么东西,一动一动的,听他说完,一张嘴露出两块只剩几颗细牙的粉白牙床,溜着风吟道:“河岸边刘家嘛,你往里走,见着条河,河边有块碑的,旁边就是他家。”
常青跟老太太道了谢,带着宋宋继续朝村子里边走。
就像那老太太说的,走到尽头,看到一条浅水河,顺着河去找碑,旁边就是宋宋的外婆家。
常青找到那块碑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上面刻的内容,只有四个痕迹粗浅的字样:刘媛之墓。
他刚想疑问这是立给谁的墓,宋宋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这是我妈的墓?”
常青想到宋宋的母亲便不觉默然,他现在才知道,宋宋的母亲叫刘媛。
常青带宋宋去敲了旁边人家的大门,他走了一路也看了一路,这村子里的门普遍都是木头做的,刷着红色或黑色的漆,两扇门板上分别镶着一个铁制的“撞门铃”模样是一只兽嘴里叼着个沉重的铁圆环。来人握着圆环往底下的铁片上撞击,就会发出清脆洪亮的响声,这就是门铃。
他拉着铁环碰了碰铁片。院子里立刻传来一阵疯狂犬吠,他听见有个男音冲着门外喊:“谁啊?”
常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表明身份,但好那个男人已经准备过来给他们开门了。
三十来岁的男子,头发黑亮精短,皮肤晒成麦黄色,眼睛很亮,就是嘴边一圈胡子拉碴的,称得他年长了几岁。
“你是?”男子一看来的人一大一小都不认识,正寻思他是不是找错门了。
“你好,呃”常青一时语塞,仍不知该怎么表明身份。
“你姐姐是刘媛吗?”他记得宋宋跟他说过,她母亲走的时候,家里还有个弟弟,想来这个男人应该就是了。
“我是你认识我姐?她还活着?”男子瞪大了点眼睛,似乎有点吃惊。
“她是活着”关于宋宋母亲的话题,常青觉得一句两句根本解释不清楚,所以他想了几秒,决定把宋宋推上来,直入另一个主题:“这小姑娘是你姐姐的孩子。”
“我姐姐连孩子都有了哦对,她要是还活着,也是该有孩子了。”男子有些错乱地笑着,打量了下宋宋,然后开了门,侧着身子:“进来坐吧。”
屋里光线暗,他们就搬了马扎坐在院子里,男子给常青和宋宋端了两碗水。然后自己也搬了马扎坐在两人对面。
宋宋有些怕,挨着常青坐得很近。
他一直搔头皮,好像很烦躁的样子,语气激动地说:“这么多年了,从我记事起,我奶奶就跟我说我上头有个姐姐,但是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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