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亭芸摇着半空的啤酒罐,眼眸清亮:“你这酒量很不行啊。”
“我不怎么喝酒的。”常青难受地扶住额头,才喝了半罐,就感觉好像有把火从胃里一路烧到了喉管,连带着胸口的位置都难受极了。
亭芸“咯咯”地笑出声来,感觉很好玩似的,转头给他拧开一瓶买饭送的矿泉水:“喝点水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喝半瓶啤酒就喊晕的人呢。”
常青仰头喝了一口水,脸色发红,应该是有点酒精上头的症状,但看上去神志还算清晰,亭芸之前进来时就看到他一直入神地盯向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这会儿常青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怔怔地盯着窗口看。
“亭芸。”他叫了她一声。
她随声应道:“嗯?”
“我可以留下来么?”常青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真实,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只是一直盯着窗外,那声音在亭芸听来仿佛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一样,认真而清冷。
亭芸先是反应了一下,然后大喜过望:“真的?不,我是说,当然可以,欢迎。”
“我太累了不想跑了。”常青转回头,眼皮微敛,神情平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说出来的话就像呓语,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
“你要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的话,我怎么样?我跟你说,我不仅长得美,我还可会安慰人了。要不你把你的故事给我讲讲呗?”亭芸甜甜地笑起来。
要是在以前,他是怎么都不会说的,但今晚好像真的有点醉了,酒精逐渐左右了他的意识,令他特别地亢奋,想要倾诉,想要宣泄,那些经历,像是被上涌的潮水翻打到岸边的贝壳与海草,被他在心里藏得太久,也太深了,现在只想一股脑地吐出来,吐个干净,甚至很想没出息地大哭一场,但他拼命克制住了。人的情感真的是一种很玄奇的东西,他以为他忘了,释怀了,不会再回头去看了,但其实他没有,从来都没有,他只是不愿想起那些经历,而那些自己佯装着坚强,隐忍,甚至沉寂如死水的时刻,都不过是一场又一场还没清醒过来的梦罢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还没说,接着又灌了一口酒。
“我年轻的时候,谈了一场恋爱,我跟‘他’谈了十一年。”常青盯着盒饭里盛着的两根一次性木筷,缓缓开口。
“那你们感情应该很——好吧?”亭芸的语气中有些难掩的艳羡。
“还好,我们经过了一段热恋期,后来,相处久了,感情也就渐渐淡下去了。我年轻那阵儿还是个恋爱脑在一起后,满脑子都是‘那个人’,每天除了想‘他’我几乎什么事情都没法专心地做下去,很蠢吧?”常青自嘲地笑了一声。
亭芸柔声安慰道:“也没有啦,谁年轻的时候不是‘恋爱最大’呢?我想起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啊,啧啧啧,就是个大傻妞,初恋的那时候,对方是个大渣男,那会儿正上大学嘛,室友见过他一面,回来都劝我跟他分手,我多轴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为了他当时还跟室友差点闹翻了脸,后来过了一个来月,你猜怎么着——”
“那傻逼——被我捉奸在床。”亭芸狠狠地把筷子往泡沫饭盒上使劲一戳,桌子上飞溅出几滴红色的汤汁。
“踏马的,我那时候真是整个人都哭疯了,你想啊,我第一次谈恋爱就碰上这么个人渣,他不光骗我的钱,还骗我跟他上床,”亭芸冷笑着,继续道:“我的初吻,我的第一次,都踏马被他骗走了你说这不是人渣是什么?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恶心。”
“你可能都无法想象,我还为了他想过跳楼,就我们学校那十几层的教学楼,我跟他分了后,还跑上过去好几次,但是吧,我想得壮烈,但两脚真往那楼边上站的时候,我又怕了,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怕了,怕的那一瞬间就相通了,凭什么啊你说,为个人渣?不值”
亭芸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把罐子攥在手心里拧了拧,怔怔道:“不值啊。”
她说话的时候,常青一直看着她,用一种很深沉的眼神,她一抬头,忽然发现,他浑身上下最漂亮的就数那双眼睛,瞳色跟一般人相比是有点浅的,像咖啡一样的色感,给人一种苦涩的感觉,但又莫名的十分清澈,这双眼睛在阳光下应该会更美吧?她这么入神地想着,特别专注地,要把对方看到自己的心里去似的。
“对不起啊,我说听你讲的,自己又絮絮叨叨讲起来。”亭芸给他露出一个漂亮的微笑。
常青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你讲,我都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一段。”
“嗐,谁还没个过往了。都过去了,我也早看开了。”亭芸抻了抻手臂,道:“朝前看吧,人不能永远扒住过去不放,你说是吧?”
“我开始有点羡慕你了。”
“羡慕我长得好看?”
“噗,还羡慕你的积极乐观。”常青眨了下眼睛:“我做不到像你那样乐观,所以有些事情,我放不下。”
“我懂的,”亭芸认真道:“我这样的高觉悟美女,可真是不多。”
“哈哈——跟你待在一块儿,就特别容易觉得开心。”
“真的?那你有一天会不会突然爱上我?”
常青想了想,姑且把她这句话当成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回答道:“或许吧,假如我没有经历过之前的那些事情。”
“常青,我能感觉得出,你的这里——”她伸出闪亮的手指头,闭着眼睛,戳了戳自己心口的位置:“受过伤。”
常青一怔,颇为感慨地想,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直觉么?对于某件事情,虽然还是一知半解的程度,但又莫名其妙很精准地一下子就把他看穿了。
亭芸说:“我看着你难过,我好像也挺难受的。”
“你好像是那种内敛的性格,所以表情总是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法触动你似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吧,常青,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得到一点裂痕一样的东西,我觉得你应该是经历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也可能不是真的,但我就是能感觉得到。”
“嗯,你说的没错。”
“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吧?”亭芸管他听不听的,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讲出来,讲出来就舒服了:“常青,你不用有什么负担,我这个大美女呢,还有个优点,那就是,拿得起放得下,对任何感情都是一样。”
常青笑了:“谢谢你啊,我没什么好的,不值得你喜欢。”
“别这么说啊,你这样贬低自己,岂不是相当于在说我眼光很差嘛?”
常青无奈道:“我哪有这样的意思。”
“你很好啊,我喜欢你,就说明你这个人很好,我现在可不是以前了,现在看人眼光可准了。”
“”
“我真后悔没早认识你。你是哪儿的人啊?”
“华城。”
“哦哦,华城,我就是l城的,隔得好远。”亭芸忽然酸了一下:“那个跟你谈了十一年的女孩可真幸运啊。”
常青脑袋“当啷”一怔,然后也就释然了,也对,一般人都会觉得普通男人都会找女孩谈恋爱的吧。可他偏偏就不是难怪亭芸会想当然地以为。
同性恋者,在这世上总归是少数群体,不被常人所接纳是情理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有什么好不能接受的。
只是无法大方地向别人坦白。
“自作多情了”亭芸很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抱歉道:“我好像也有点喝醉了,都开始飘了,对不起啊,你别当真。”
“也别讨厌我哈,等我睡一觉,这会儿说的话我明早就能全忘了,美女就这德行。”
“不会,我还要谢谢你,给了我这么个睡觉的地方,我心里很感激。”
“不早了,咱们都洗洗睡吧。”
“晚安。”
亭芸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点泪花,站起来换着脚把摆满一堆吃喝的集装箱踢到了门口的位置,然后打开门,就这么把箱子继续踢着走出去了。
常青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接受一个全新的工作身份——网吧管理员,他顶了小东的职位。而接手的原因是亭芸坚决要炒了前管理员小东,常青听说亭芸要炒小东的原因是他长期玩忽职守,怠慢工作,而亭芸很早就在忍他了,只是担心辞了他招不到人替补他的工作,但现在她似乎是有意想把常青留下来,于是针对于小东积攒了很长时间的不爽情绪在那晚过后的第二天早上终于爆发了。
早上七点多钟,网吧还没正式营业,常青躺在床上听见老板和她唯一的员工在外面争吵,亭芸吵得比较凶,火气越烧越旺,跟机关枪似的,小东一开始还能嚷嚷几句,后来发现老板说的都是事实,他自己也觉得心虚,气势就弱下去了,最后亭芸扔了一句:“我用不了你这样的员工,收拾收拾赶紧滚吧。”
他出房间的时候,小东已经离开了,门帘跟窗户都还拉着,店里昏暗一片,只有亭芸一个人坐在吧台的椅子里托腮愣神。
常青就过去把门帘卷起来,又挨个开了窗户,他开到最后一扇的时候,问亭芸:“现在要开张么?”
亭芸那边静了几秒,然后不闷不响道:“嗯,开吧。”
常青就帮着把“正在营业”的吊牌挂到了门上,这就算是正式地开张了。
“常青,你过来一下。”
常青就隔着吧台等她说话。
亭芸左右晃着身下的办公椅,问他:“你能不能替一下小东的位置啊?”
“我?”
“你不是也不打算走了嘛,而且也没找着工作,你不如给我当网管吧,我按小东的数给你开薪水。你要是做得好,我还可以加,行不行?”
常青瞧了她一眼,迟疑道:“这合适么?”
“合适啊,你不愿意是不是?”亭芸也有点虚,虽然辞退小东是故意为之,可亭芸也担心常青可能会瞧不上网吧网管的工作,她觉得他好像还挺有文化的,文化人一般都比较傲气,看不上这样没姿态的工作。
“不是,我就是感觉,还挺突然的,还没找呢,工作就来了。”他有点哭笑不得。
怎么就这么巧呢。
“你不嫌弃的吧?我们这种地方比较乱,得跟各种人打交道什么的”她倒真没想到那么多,网吧的环境就好比是古代江湖,其中来往鱼龙混杂,环境比较糟乱,现在一想,确实有点顾虑。
常青问她:“你打算让我今天就开始上班吗?”
亭芸问:“怎么了?你今天有别的安排么?”
“嗯我打算先回家一趟来着。”
亭芸问:“回华城?”
常青认真地点头。很长时间没见到父亲了,他必须得回去看看,l城离华城不算太远,坐车回去也只需要花半天的工夫。
“那我能去吗?”
“你想跟我回华城?”
亭芸一脸坦然:“对啊,我想去转转,不行么?”
“行,行啊。不过你的店怎么办?”常青曲起手指挠了挠脸,不懂她怎么忽然要跟着自己一起去。
“歇业几天呗,我又不跟老五似的,少开几天张就能把自己饿死。”亭芸哼哼地笑了几声。
上一秒她刚提起老五,下一秒老五就来了。
“哎哎哎!亭芸,我过来看你那倒霉车胎了!”老五毫无预兆地推门而入,大声嚷嚷着。
亭芸捂着耳朵埋怨:“大早上的你吞钟啦?嚷嚷什么!”
老五气得撸袖子:“你个没良心的,我大老远过来给你修车你还埋怨起我了,玛德,老子怎么这么憋屈呢。”
说完才注意到店里还有一个常青。
“呦,小哥儿,你昨晚真住她这儿啦?”
常青坦然地“嗯”了一声。
老五脸色古怪起来,一手扶住吧台的边,他一身入夏的打扮,穿人字拖的黑脚提起来搔着另一条腿的痒儿,身上有股流氓劲儿。
欠嗖嗖地说:“孤男寡女的,你倒还真住了。”嘴一歪,有点嗤笑的意思。
常青莫名其妙地被讽刺一顿,刚想辩白,亭芸先腾地站起来一巴掌拍上桌子,震得老五一个没扶稳,身体差点失衡。
亭芸阴了脸,盛怒道:“老五你少在那儿放屁,修就修,不修滚,别一大早搁我跟前找不自在。”
亭芸真发了火,老五知道是自己说过了,立马低头认错:“别别,亭芸,我对不住啊。”
又转向常青非常江湖气地拱着手赔笑:“嘴贱了,别生气啊。小哥儿对不住啊。”
常青不好接他这一拜,好像弄得自己跟个什么大人物似的,脸上更挂不住了,赶紧让了两句,走到旁边坐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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