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背上驮着藤条筐,夏季不比秋冬季,树枝自然断落的不多,筐里头将将装了一半。近处走遍了,要还想装满一筐,就得往更深处走。

    他揽了这差事,本就是为了躲开旁人自己静一静,越往深处走人迹越罕,自然越合他的意。

    茂密的树林里,有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一黄一红,黄的是青鸿寺僧衣,红的不知是谁。许是哪家姑娘上山来与心上人相会。

    了尘只隐约瞅见一双人影便要掉头,他不愿掺和进别人的秘密里。那两人似是起了争执,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传到了他的耳朵。

    “你闹够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肯跟我下山?”

    “是我不肯吗?”

    了尘足下一顿,竟是两个男声,第二道声音听着格外熟悉。

    “之前我让你上山,是想等你爹娘消了气,等我们家那老不死的把家产交给我打理,我就来接你回去,我是叫你躲起来,不是叫你出家啊!”

    “哼,你爹身子骨可比打虎的武松身子骨都硬,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去,躲在山上没吃没喝,还不如出家。”

    “可你出家也做了这么几年和尚了,该跟我回去了吧?”

    “我不。”

    “你当和尚当上瘾了是吧?”

    那人话里有些威胁的味道,接着便是挣扎的动静,伴着反抗、□□和求饶。听得了尘脸烧了起来,闷头跨步疾走。脚下没留意,一步踏上树枝,咔嚓一声断裂。

    了尘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步子刚迈出去,身后传来“站住”的命令,伸出去的半条腿只好颤颤巍巍缩了回来。

    那人凝视着了尘的背影,手上替怀中人打理好领口,向前迈了半步,挡在和尚身前,“转过身来。”他又下命令。

    了尘喉间滚动,身后人在窃窃私语,待他慢吞吞转身,三人一对上视线,认出对方身份的刹那,惊呼道:“玉歌?!二师兄?!”

    玉歌说:“了尘?”

    了慧说:“你认识玉歌?!”

    玉歌单挑着眉,小睨了了慧一眼,把衣摆一甩走到了尘身边,唰的抖开折扇,故意把扇面挡在面前,附在了尘耳边小声说:“配合我。”

    了慧脑子一团乱,既担忧了尘看到了不该看的,又难为情地问不出口,既不乐意玉歌靠了尘那么近,又不想在后辈面前显得自己太过小气,只得一边梗着脖子,一边使劲把眼睛贴上去,恨不得眼神上长出一双手,把玉歌从了尘身边拉开。

    了尘仿佛一条砧板上的鱼,全身僵直,大张着嘴呼吸,任人摆布。

    玉歌收起扇,胳膊搭上了尘的肩膀,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揽,问:“听说你的心上人甩了你了?”

    了尘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刚想否认,又听玉歌说:“正好我也是一人,好生孤独,要不你且跟我回去吧。”

    了尘自然是不愿意,之前不知道了慧这些年偷偷出来见的人就是玉歌,要是知道了,在醉玉阁定然不会由着玉歌胡来。现在叫他抛下李怜君另寻他欢,还得是当着了慧的面,更加做不出。

    “说了要配合我的啊。”玉歌又凑近,压低声音提醒。

    “可是……”了尘心里已经摇头摇成了拨浪鼓,身体上却被玉歌一掌控住了后颈脖子,力道大的让他只够不动声色的抵抗点头的动作,没有余力。

    了慧忍了许久,终是憋不住,道:“你以为谁都会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跟着你走的吗?”

    “哟!”玉歌忽然把手一松,将了尘推开到一旁,“醋了?”

    “谁、谁醋了!”

    “你又不愿跟我下山,可知醉玉阁每日来来往往多少佳人贵子,当心我真耐不住寂寞,跟谁跑了。”玉歌手上把玩着折扇,语气轻佻,让人分不清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玩笑话。

    “你若要跟别人走,便只怪我眼瞎!”了慧顿生气,顾忌着还有了尘在场,端着二师兄的架子不好失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跺脚大步走开。

    “哎!还真生气了!你跟我下山不就得了!”玉歌见了慧头也不回,赶忙追上去,半路又刹住车,回头同了尘抛了个媚眼,“多谢,回头你带上小王爷来醉玉阁吃酒,我亲自给你加点好料!”

    闻言,了尘立了半晌,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没有吭声。那二人像是从梦里来的一样,忽然地出现又忽然地追赶着消失不见。天地间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

    了尘一路踢着石子,半拉满的藤条筐嚓嚓晃荡。寺里人人忙碌,似乎又有什么大事。

    刚把藤条筐卸下,从柴房走出来时,迎面撞上一小师弟。

    “了尘师兄对不住!跑急了没注意您。”

    “无妨,这么急是要做什么?有谁要来寺里?”

    “并无,后山竹院的贵客……”

    小师弟正说着,不远处的同伴招呼他动作快些,打断了他说话,没等了尘追问,便从柴房里拿出扫帚匆匆跑开。

    了尘心里揪着一根弦,小师弟未说完的后半句话到底是什么,他忧心后山竹院是否出了事。

    可他次次都将李怜君推开,叫他莫总来扰他,他哪好意思平白无故跑去看,要是被李怜君抓个正着,就有给李怜君说教的把柄了。

    了尘穿过回廊回了寝室,一瞅时辰,还不到用晚饭的时候,一时找不到事情打发,便端来木板凳坐在窗前,两手撑着下巴发呆。

    坐了有一会儿,了慧路过寝室门前,侧头朝屋里一望,见了尘一动不动,望穿秋水,似是在等人,便开口打趣:“在等你的小郎君呢?”

    “啊?没、没有。”了尘语塞,脸颊倏的就红了,像被说中心事的少女。

    了慧抓了枕头底下藏的什么东西塞进怀里,随口一说:“别等了,他不是回去了么?”

    “回去了?”了尘十指收紧,没来由的心慌,扭过身看着了慧,心里隐隐已经有一个答案,却依然希望了慧给他另一个回答。

    “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他回哪儿去?”

    了慧知道自己说漏了,暗地里尴尬的吐了吐舌头。这消息原不该经由他的口告诉了尘,若是李怜君没说,必是有他们俩自己的理由,何用他多嘴。

    了尘飞身冲出去,一路狂奔。惧怕从四面八方袭来,争先恐后的挤进他的肺里,挤出胸腔里的最后一丝氧气,叫他几近窒息。

    眼前的竹院模样未曾改,僧人在院子里洒扫,房间不断有人搬着东西进出,看着是已经空了有几个时辰了。

    李怜君真的走了,不辞而别。

    回王府继续去做他的少王爷了。

    叶落无声,枝头上的麻雀扑棱棱飞离,旁人嬉笑打闹的动静格外碍眼,连夏蝉都在嘶哑着嘲笑。

    了尘痴痴如癫傻,拖着腿向前迈了几步,似是进一步确认那竹院里的人当真已经离开。

    “他迟早要回去的。”了觉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宽厚的大手搭在他肩头,手指暗暗用力,是劝慰也是告诫。

    他何尝不知。

    可他心有不甘,情有不愿。

    “他连说道别的机会都没留。”了尘扔下话,独自离开。

    风起,了觉拢了拢衣领,掐指算算日子,今日恰是立秋,难怪这风掺了凉。

    ……

    轰隆——

    轰隆隆——

    几声雷鸣,夏末的暴雨倏地落了下来,吧嗒吧嗒抽打在树叶上。

    了尘失了神,呆坐在回廊边,数着地上雨滴沾染形成的黑点。雨点落在地上扬起的灰又混进雨水,染成一片泥泞。

    他努力睁大了眼,似乎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却又突然发疯冲进雨中,叫雨水把自己浇了个透。

    “啊——!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庭中花避犹不及,躲过了大雨滂沱,没躲过了尘发了疯的摧残,花和叶七零八落的碎了一地。

    “到底为什么……啊……”

    了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了控的失声痛哭。那地上的落花就像他,再美再好,只要沾上了泥,就不会有人愿意拾起。纵使有人起了怜爱之心,也不过是多瞧两眼,转而去寻枝头上开的相似的其他花苞。

    了慧撑着油纸伞从廊下翻出栏杆,大步冲过来,将伞盖举过了尘头顶,呵斥道:“你做什么?!病才刚好!他不过是回府了而已,想见他就下山去寻他,在这折腾自己个儿算什么本事!”

    了尘一把将了慧搡开老远,力道之大,“你懂什么!他们都一样!跟我爹一样!”

    了慧踉跄了几步,手中的伞一歪斜翻倒下去,错愕的张着口,他从未见过了尘这幅样子,积压多年的怨愤似骤起的狂风暴雨,叫嚣着要泄个干净。

    “我是什么随手可弃物件吗?开心了就拿起来把玩把玩,说几句好话给颗糖仁我就须以笑脸相迎,不高兴了我就是个累赘,甚至连编个诓骗我的借口都不愿,随手就将我打发扔下!”

    雨水刺骨的寒,了尘摇晃着站起身,垂下头,形如走尸,口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真心,呵,十三年的真心竟也如此不堪。”

    了慧望着了尘的背影,立在原地,久久不言,直到了觉拾起油纸伞倒出伞窝积的雨,重新挡在他头顶,方才道:“我不知李怜君竟将他伤的如此深。”

    “不怪你,他心有郁结,且拧巴着呢,”了觉忧心忡忡,沉默了半晌,又接着说:“发泄出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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