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川深知,以自家世子的懒,就是这种时候,也不想徒步而行。
他一边啃包子,一边在沿途寻觅,幸好东门大街某个拐角有间车坊。因时辰太早,铺子还未开门。他上去拍门,敲了足有一盏茶时分,铺子里的伙计披着衣服出来应门。
“我们要租马车,现在就出发。”
伙计有些下床气,一脸不耐烦。“太早了,车把式还没上工。等着吧。”
卫小川把手里最后一个包子三口两口塞进嘴,在衣服上蹭蹭手指,掏出块碎银在伙计眼前晃。伙计眼前一亮,睡意顿消,连声音都柔和下来。
“二位客官要去哪,委实有些早。且如今四城门还封着,今日也不知会不会开,出城是真的不行。”
“不出城。我们公子急着去城南广心庵。”
伙计脸上堆满笑容,“城南啊,您快请进。二位略坐坐,我去后面叫个车把式来,也就他是个勤快人。”
卫小山带着几分得意跟卫翎邀功。“世子,您昨晚属实被人讹了一百两银子,小人得给您省着些。这种小事,花点小钱就能办好。”
卫翎赞许地点头,“还真是多亏有你。”
不过片刻功夫,伙计领来个长得忠厚老实的车夫,车夫过来陪着笑,“公子爷,车已经备好,您这就出发?”
真是钱能通神,卫翎点头:“出发!”。等出门看见那驾车却有些发呆,“这个……”
车夫愈加显得恭敬,“公子爷,您请上车。”
卫小川的脸色顿时不好,“我们租的是马车,你这是驴车,还是个没车厢的平板驴车。”
车夫的憨厚中透着狡黠,“都一样的呢,小人的驴可是老伙计,又快又稳,保管不耽误你的事。”
“我给了三钱银子呢。”卫小川举起三根手指头,怼在他眼前。
车夫的把厚眼皮一垂,声音不大不小,嘟囔着。“这么早,可不是三钱银子。店里的马都还没喂草料,这么早,也就是小人和老伙计肯饿着肚子干活了。”
“我们家公子身份尊贵,出行都有章法……”卫小川开始摆谱。
“行了行了。”卫翎适时打断他,“驴车就驴车,总好过没车。卫小川,你闭嘴,上车。”
他利落的爬上驴车,坐在车辕上,卫小川拧着鼻子,无可奈何的跟上去。车夫露出阴谋得逞的笑,把手中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老伙计呦老伙计,富贵人家的少爷赏钱多。”鞭子甩的山响,驴子一动没动。他便回头对卫翎露出憨厚又狡猾的笑,“少爷赏钱多?”
卫翎只得点头,“多。走快些。”
车夫笑得合不拢嘴,用力拍了拍那毛驴的头,“少爷说了,赏钱多多,跑起来啦老伙计!”
老伙计大受鼓舞,甩头打了个响鼻,对卫翎主仆致谢。东门大街空空荡荡的大路上,响起一声高亢的驴叫,一辆平板车载着宁远候世子直奔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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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常升起,清晨的空气中带着些清甜的气息。
昨日京城之变的血腥和硝烟,才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便消于无形。巷子深处的人家升起袅袅炊烟,是主人在生火做早饭了。沿街的两旁的铺子走出小伙计下门板,街上的步履匆忙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卫翎侧脸看着,心中感慨万千。卫小川也唏嘘起来。“真是没想到,京城的老百姓如此淡定,昨天天翻地覆,今日就已恢复如初了。”
车夫嘿嘿笑了一声,“要不能怎么办,一家老小等着吃喝呢,就是老伙计也得给自己赚草料钱,下刀子也得出来拉活呀。”
卫翎点头,“是啊,民间不易,小川,等会多给车大哥些赏钱。”
车夫喜笑颜开,回头拱手作揖谢了再三,话也多了起来。
“其实这几年还好啦,不打仗,不增税。可听说最近北面又在打,北燕蛮子怕不是吃人的妖怪唉,隔几年就要来勾着咱们大梁打一场。公子爷,您说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卫翎叹了口气,“北燕比不得咱们南梁,天气干冷,土地也荒凉,遇到灾荒年景,缺少粮食,冬季便熬不下去。这么多年,他们始终想占据幽州天险,向咱们大梁的平原推进。”
“唉!那不就是强盗吗?自个儿没有,就过来抢?”车夫闷闷的,一声长叹竟然有了说不尽的无奈和惆怅。“我家二小子就在北大营当兵,昨晚上让人捎信回来,说是这就要跟上峰开拨去幽州打仗了。北燕蛮子都是吃人的妖怪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二小子才十七……”他扁扁嘴,眼睛里有些泪花闪动,说不下去了。
卫翎心里忽然有些刺痛。直到此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也是要去幽州了。那里是前沿、是险境,被十万大军围攻着,城外是一群“吃人的妖怪”。
朝廷、民间,京城乃至整个大梁百姓,都带着极大的期望,看着他的父亲。一整天,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书院之变、凤家蒙冤上,原来除了凤家,还有更多事情正在悄然推进。父亲对他说话很重要,他却没能听得进去。
卫仲卿:“你爹要带着四万人去打一场生死不知的仗……”
卫翎鼻子发酸,把脸扭向别处。他心想,难怪父亲叫自己蠢货儿子、笨蛋儿子,自己真是个混账儿子,父亲那么显而易见的压力和忧虑,他竟然视而不见。等见了母亲后,他要立刻回府,跪在父亲面前,请他保重。
宁远候世子和车夫各自伤感地坐在驴车上,心里牵挂着自己的亲人,清甜的风也徒增几分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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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最南边,有座一片正阳四合院落“广心庵”。此庵规模不大,青砖磨缝,桐木框架,虽无雕梁画栋,却也古朴典雅。
卫翎的母亲,宁远候夫人许氏,出身越国公府,是大梁正二品诰命。她为了爱子之早亡,褪去一身华服,远离尘世喧嚣繁华,多年来在“广心庵”吃斋念佛,潜心修行。除了年节祭祖以及长子的忌日回府,一年之中倒是有十个月住在庵堂里。
卫夫人的习惯是清晨即起。洗漱之后,先去上香诵经,做完早课再用些简单的早膳。卫翎不敢进去打扰母亲的早课,跟随伺的宋妈妈在廊下等着。
宋妈妈是宁远候夫人出嫁时的陪房,跟了她一辈子,当年夫人搬到庵堂住,宋妈妈舍了自己一家老小,一步不离的跟过来。
“我的世子爷,瞧这脸上瘦的,一点肉都没了。”宋妈妈疼惜地打量着卫翎。
卫翎含笑道:“怎么会瘦?我一日三顿,还要加个宵夜。。”
“我瞧您眼圈都是青的,定是昨晚睡的不好,今日又来的太早。您可用过早膳?”
“用过了,吃了两个大包子呢。”
宋妈妈就更不满了,“两个包子抵得住什么?小山是怎么伺候主子的?早上要吃得丰盛些才好啊。就是夫人住在庵堂里苦修,我还要寻思出七八样素果子素菜呢。”
卫小山老老实实垂手而立,他还指望着夫人保命,可不敢得罪夫人身边第一器重的宋妈妈。
“夫人的脾气真是……”宋妈妈念起老生常谈,“世子,您来了可要再劝劝夫人。若是夫人肯回府去,也有人看顾着您,就不会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吃不好睡不香的。”
“瞧您说的,我是堂堂宁远候世子,怎么就饥一顿饱一顿了?”卫翎跟她应付着,心里焦急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透过窗口看着母亲的脸。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却有些花白了,眼角眉心有些细碎深刻的皱纹。她穿了件海青素衣,娇小的身躯端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许是在庵堂住的久了,身上少了早年在府中管家理事的精明强干,更多了几分沉静安然的气质。
许久,卫夫人放下手中的木鱼,睁开眼,正看到儿子往这边张望。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她一笑,卫翎便觉得,心里那些焦灼都淡了。
“母亲。”卫翎快步走进来请安,“您这几日可安好?”
卫夫人从蒲团上站起来,含笑拉着儿子的手,“我好得很,你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用过早膳了?”
母子二人相携走到一旁坐下,宋妈妈跟过来告状。“您是不知道,您不在府中,世子早饭只吃了两个包子,小山不顶用的,不如您回去住段日子吧。”
卫夫人听了,便认真的盯着儿子看,看了会儿倒也没宋妈妈那么多的担心。
“眼中是有些血丝,不过我瞧你倒是挺精神,也不似往日迷迷糊糊没精神的样子。”她又吩咐宋妈妈,“你去摆饭吧,我们娘俩一起用早膳。”
宋妈妈答应着出去了。卫夫人看了眼门外眼观鼻,鼻观心,老实的不像真人的卫小川,莞尔一笑。“你又闯祸了?”
卫翎咳嗽一声,露出讪笑,“母亲怎么会这么想?”
“来得这么早,精神头儿这么好,小川这么话少。”卫夫人嘴角微微一翘,“事事都反常,自然我会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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