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卫夫人带着卫翎去了内宅,卫川快速回身拽住管家。
“等一下。”
管家客气着,“川少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卫川皱眉,“管家,这帖子暂且不要送进宫去。我估摸夫人是被世子三言两语说动了,想进宫给凤家求情。你也知道义父的心意,我看还是他回来再做决定。”
管家就和善地笑了。“川少爷,这可不成,侯爷是主子,夫人也是主子。我接了差事就得好好办。”
卫川沉着脸还要再说,被管家拦住。能在宁远侯府当总管,自然是个做事周全的人。“川少爷,我这就着人去办夫人的差事,您也不妨派人去宫门口等着侯爷。或许侯爷少顷就出来了,知道夫人回来,侯爷会尽快赶回来的。”
也只好如此。卫川也不派别人,自己快步出了府门,翻身上马,直奔宫门。
两人各自行事,墙角蹭出来个鬼头鬼脑的卫小山。他看看管家去的方向,又看看匆匆离开的卫川,心中有了数,追着卫翎去了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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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同样无眠的还有白山书院凤家。
凤家上下的大小管事、各房中管事妈妈,都从凤宛口中听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生如蜉蝣,命如草芥,主人已经如此,仆人又能如何。
凤家是个好主家,仆人们撒了泪,给凤宛磕头,道了大小姐和少爷保重,各自回去准备。所谓准备不过是一家子骨肉抱头痛哭一场,出府时,官家定要搜身,就是有些银钱积蓄也很难带出去,所能做的,也就是身上多添一件衣服罢了。
等到老福悄悄回转,告知凤宛“东西放好了”,凤宛深吸了口气,管它雷霆亦或是雨露,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隔着几层院落,沈六合趁着天色微明,巡守的官兵懈怠之机,悄然潜回书院中。
东南角有个清幽的小院,是教习先生的居住之所。沈六合自打进白山书院便住在此地。他打算回房中稍事休整,待天亮后去见凤宛,将凤芙珍的下落和卫翎劝服众人,助他查明真相的事情告知。
尚未推开自己的房门,身后忽听有人说话。“沈老弟,你这是去哪儿了?”
不远的窗子一开,翁白首带着青黑之气的脸出现在窗后。
沈六合不动声色揉揉肩膀,晃晃胳膊。“睡不着,去前面活动活动筋骨,打了趟拳。”
翁白首点了点头,“也难怪,发生这么大事,我也一夜无眠,沈老弟,要不聊几句?”也不等沈六合答话,他关了窗户,从自个房中走了出来。走到院子正中,迎着早上的太阳,伸腿拉筋地活动着老胳膊老腿。
“往日这个时辰,收拾停当,就可以去院长的‘如如不动斋’喝个早茶,扯几句闲篇了。唉!世事无常啊。”
沈六合没说话,也在一旁舒展筋骨。翁白首和柳二郎都是话痨,他却从来话不多。
翁白首又问:“说起来我来书院也有些年头,都没问过沈先生仙乡何处,在京城可还有家眷。”
“沈某孤身一人,江湖飘零,多亏院长给我个着落之地。”
“原来如此。”翁白首老脸上满是唏嘘之色“孤身一人好呀,自由自在,了无牵挂。不过以后你得再做打算了,白山书院恐怕办不下去了。”
沈六合微微点头,“翁兄在京城可有家眷?”
“我么,家眷倒是有,不过想着落叶归根,前段日子送回老家了。”
“如此说来,翁兄打算返乡了。”
翁白首沉默了一会,轻轻摇头:“不,我没打算走。这事还没完呢。”
沈六合有些诧异,“没完?翁兄是何意。”
翁白首呵呵冷笑,“太傅三朝元老,院长当世大儒,岂能就这么让那晋王逼死,冤死?”
沈六合闻言,眉心一跳,目光炯炯地看向翁白首。他雪白的须发还有些蓬乱,在晨光中闪动着银色的幽光,这幅样貌分明是个满腹经纶的老神仙,可不知皮囊下是副什么心肠。“翁兄有何打算?”
“我老翁虽然不是沈兄这般江湖豪侠之辈,却也决心做个敢说敢做敢为,无怨无恨无悔之人。”他抚着自己的长胡子,慢悠悠的说着惊心之语。
“我辗转想了一夜,晋王谋逆篡位,逼死忠良,又纵容羽林军戕害书院学生,捉走院长。真当我大梁没有铁骨铮铮的读书人么?等开了书院大门,我老翁这颗大好头颅也去撞一撞宫门外的登闻鼓。让京城百姓都听听太子、凤家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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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宫门外鼓声已响彻云霄。一下一下,听得人心惊肉跳。
这一早上,大梁文臣武将分为两派,一边要求查办彭金虎,说他行事不当,杀了书院学生,激化矛盾,致使天下文人与新君离心离德;另一边痛斥白山书院聚众闹事,凤成周纵容学生打伤孙阁老,与御林军刀兵相对,形同谋反。
这两派还算矜持,最是杀人诛心还属宫门外敲鼓的御史台一众老臣。
黄门官满头冷汗,一趟一趟在宫门和大殿之间来回跑。
“启奏殿下,宫门外哭……哭起了……逆太子冤枉、凤太傅冤枉。”
“启奏殿下,宫门外哭晕了两位,撞晕了三位。”
巍巍大梁宫城内外成了一锅粥,文官在左,武将在右,翘首对骂,各执一词。首辅徐阶在左首,宁远候卫仲卿在右首,都垂着眼,沉着脸,一语不发。
新君木然坐在龙椅上,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黄门郎第三次跑进来时,他终于佝偻着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才当了一天嗣皇帝,仿佛老了十岁。
他吐了口气,慢慢把目光投向远处,双手合拢,一躬到地。殿下的争论声这才止住,各怀心思等着看他如何把戏唱下去。
“各位都是肱骨之臣。唯有孤无德无才、庸庸碌碌。”
有人嗤笑,这是欲扬先抑。
“这些年做个闲散王爷,谨小慎微,只想着能辅佐父皇让我大梁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哪知天意弄人,逆太子一时糊涂,起了不臣之心,气死了父皇。”说到这,他两眼赤红,哽咽起来。
有人冷哼,这是给自己正名。
“北境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济北王兄来信,说幽州四万守军拼掉了一半,孤的心都碎了。”
众人暗想,这是让大家想想危险。
“孤临危受命,心中惶恐,但也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辜负江山社稷。却不成想,让诸位爱卿如此失望。”他声泪俱下。
“民为贵,君为轻。孤对皇位绝无贪恋,只想着上下合力一心,赶紧去救北境。外面御史们既然不服,孤宁愿将这皇位禅让出去,诸位看皇族之中哪位贤良堪当重任,就请他来坐这龙椅。孤愿从此出家为僧,为我大梁念经祈福。绝不留念。”
有人咋舌,这戏可真足,过了,过了。
尽管如此,可也有人心中盘算,比如文官之首的首辅徐阶。
皇族之中还真是没有人能坐这龙椅了。太子一死,两个皇孙一个七岁、一个四岁,能不能活下去还未知。其他的皇子都非中宫所生,成年的已经送离京城封了郡王,剩下的年纪尚幼不成器。还真是只有这位二皇子有才干。大局已定,再无更改可能,这么闹下去,也不过是给新君添堵。
徐阶正暗自思量,不想新君一边哭,一边直接过来扶了他的胳膊。
“若是孤的兄弟子侄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也未尝不可效法先贤,外禅皇位给天下贤能。徐阁老乃百官之首,胸有沟壑,是大梁第一重臣,必能让天下人信服,也能让外面敲鼓的御史们放心。这龙椅孤愿意让给徐阁老,决不食言。”他拉着徐阶就往龙椅上推。
徐阶实没想到新君来这一手,吓得扑通跪在地上。“殿下,殿下慎言。折杀臣了。”
新君见他跪了,擦了把眼泪,转头又找上宁远候,“卫侯……”
卫仲卿脑子转的飞快,不等他多说一句,也跪了。“臣誓死守卫大梁疆土,救幽州之心与殿下同样焦灼,请殿下千万莫要再说什么恭让之语,您已在大行皇帝灵前继位,乃是大梁天子,绝不容任何人质疑。”
徐阶心里骂,卫仲卿你个老滑头,这么快你就跪了表忠心,把新君的话堵了回去。我怎么办。
他自然也不能落后。“殿下,卫侯所言极是。臣也绝不容许任何人质疑大行皇帝的遗命。”
新君又抬眼看向远处的文武,“孤是真心诚意让贤,若有一句虚言,天地不容。哪位爱卿愿意毛遂自荐?”
众人心说,我们又不傻,于是一起跪下了,有人高喊,“殿下已经在大行皇帝灵前继位,乃是大梁天子。”
声音稀稀拉拉,可见依旧有人心中不服,可前面徐阶、卫仲卿都表忠心了,大殿上再无一人敢出声质疑。
新君不动神色地一个一个盯着朝臣看,终于,不管真心假意,所有人都在他目光下垂下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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