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辞镜不是第一次来天牢了。她小时候差点被朱敬岩送进来,好在老皇帝过来捞了她一把,只走到门口,一只手穿过铁栅栏的缝隙往外伸。

    后来朱敬岩告诉她,那是一只断了的手。就是当年那个给她堆雪人的小宫女,她发了疯要杀朱敬岩,被他丢了进去。

    后来柳急雪造反,一把火把这些东西都烧干净了。没想着柳急雪成了皇帝,又重新用了起来。

    朱敬岩扯着绳子往前走,几乎是拖了一路拖到天牢门口。他的步子迈得大,在前走着拉着绳子,时不时回头嘲讽上她几句,像是要把这些年窝着的怒气一并泄出来。

    “朱敬岩,别急啊,像条狗一样乱叫,难看死啦。”朱辞镜不嫌事大,挑衅道。

    “小野种,你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朱敬岩踹了她腿弯一脚。

    朱辞镜一个趔趄,又由于手上被缚着绳索,又没摔过去,只能狼狈地身子前倾。

    天牢带个“天”字,实则在地下深处。关的不是要犯,就是触到皇帝大霉头的可怜鬼。凄冷的石头墙上嵌着那么小小的一方窄门,只容得一人勾着腰进去,比狗洞还要小些。石头上沾着些深褐色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血。

    门外站着一队侍卫,握着□□绕着洞口往返巡视。

    朱辞镜要仰起头才能看请他们的面容。

    为首的侍卫面上也有一道深刻入骨的刀疤。这侍卫里只有一个她认识的,是以前在谢云溟那儿的。原本以为被谢云溟处死了,没想到放到了这来。

    一只雀鸟受了惊飞起来,便有一箭刺穿左翼,那雀鸟哀鸣一声,落在朱辞镜脚边。

    朱辞镜想伸手捡起雀鸟,朱敬岩先一脚踩在雀鸟左翼上,踩得雀鸟啾啾哀鸣,小眼睛乞求地看着朱辞镜。

    “她自身难保,可救不了你。”朱敬岩得意地笑了笑,“辞镜妹妹,要是这么踩着你,你会不会也这么叫呢?”

    “嗯。”朱辞镜懒得和他说,敷衍地“嗯”了句,目光还是落在雀鸟身上。

    “好妹妹,哥哥就送你送到这儿了。”朱敬岩牵着绳子的手一丢,“这绳子挺配你的,野狗没绳子就喜欢到处咬人,拴上绳子才不乱叫。”

    雀鸟还在叫着。

    几个侍卫对着朱敬岩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朱大人。”

    朱敬岩满面红光,显然受用得紧:“免礼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对着门边那句护甲晃了晃,便高高在上道:“我奉命送罪人朱辞镜入天牢。”

    “朱大人,辛苦您了。”护甲里传来苍老的声音,随着动了动。

    朱辞镜原本以为门边只是放了具护甲,没想着里头是活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她手上好几处都被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空地,又看了眼侍卫们。

    “看什么看!”有侍卫喝道。

    朱辞镜只得收回目光,跟在朱敬岩身后走。

    她没猜错,抓她是柳急雪的旨意。

    天牢要柳急雪准许过才能开启的,天牢的令牌却如此轻巧地给了朱敬岩。

    朱敬岩应当是真找出什么证据说自己是柳家的血脉了。他蛰伏这么多年,暗地里做了多少事,柳急雪不知道,朱辞镜也不知道。

    “在里头好好等着哥哥来,可别太娇气了。”朱敬岩笑道,“睡在稻草上要是冷了,好记得和哥哥说,到哥哥的床上来,哥哥定当好好关照你一番。”

    朱辞镜觉得朱敬岩其实是不适合笑的,他自带凶相,一笑起来就像个刚刚杀完人的土匪,就算穿着质地不凡的丝绸袍子,也让人心生厌恶。尤其是他说这些污言秽语时,活脱脱一直咧着嘴的癞□□。

    “好哥哥。”朱辞镜忽然想恶心他一下,便柔声道“你在外头可要好好小心自己的脑袋噢,可别等妹妹出去了,连你的坟头都找不到了。”

    “我猜哥哥这些日子一定过得十分难吧,要躲圣上,还要避着我。我猜猜你是在哪儿呢?”她掐着嗓子,让发出来的声音又尖又细,“云北的山沟沟里,还是临山的洞里?”

    她倒想知道朱敬岩躲在哪儿。

    “不该问的别问。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朱敬岩伸手去掐她的脸,“脸蛋这么软,怎么嘴就这么臭呢。是不是在别人床上也叫得这么响啊。”

    朱辞镜能感受到这双粗糙的大手是下了把骨头捏碎的力度,疼得她的眼里都冒出了生理性泪水。

    朱辞镜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哥哥,你掐得我可是好疼。”

    “怎么会呢?我对妹妹疼爱还来不及呢。”朱敬岩掐到最后就成了恶意的抚摸。

    “当时去杀李大人的就是你的人吧。”朱辞镜忽然道,“也是你这双手。”

    “怎么。”朱敬岩的动作一顿,“妹妹的脑子可真是灵光,我真想切开来看看看看里头是不是和我们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我猜的呀。”朱辞镜笑了两声,满意地看着朱敬岩面上的笑僵了那么一刹,“随口骗骗就上套了,哥哥的脑袋这么大,不会空的吧。”

    太阳愈发毒辣了起来,晒得地面发烫。只有天牢厚重的石头墙,一丝光也透不进去。

    护甲里的侍卫避开朱辞镜,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入了锁孔。

    这门也是换了的。当年的铁栅栏换成了玄铁大门,柳急雪倒是看重这天牢。

    一股潮湿的霉味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还有两只瘦骨嶙峋的灰耗子探了探脑袋,吱吱叫了两声,又缩了回去。

    “大哥,你们平时怎么送饭的啊?”朱辞镜问那侍卫。

    “朱大人,请把绳子给我吧。”侍卫没回答她,转而对朱敬岩这么说。

    “妹妹,没人愿答你,给自己留点力气一会儿哭吧。”朱敬岩将绳子一抛,“你漂亮脸蛋,在牢里可是吃香货。”

    朱辞镜回眸一笑:“哥哥是不是牢里蹲过,怎么这么明白。”

    走到阴恻恻的天牢门口,她反而松了口气。柳急雪将她暂时关在这儿,没有他的准许,朱敬岩也不得私下对她做些什么,她反而逃过一劫。柳急雪这么做,要是她出了事,还能推到朱敬岩身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想来上辈子杀掉她的,十有八九就是柳急雪的人。

    朱辞镜被猛地一推,重心朝下向前摔去,摔出了响。双手撑着地才没让脸在地上划出一道大口子。

    地上好像是石头,贴着硬邦邦的。

    玄铁大门从身后“吱呀”一声关上,眼前便陷入黑暗之中。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眼睛适应这黑暗,摸索着从地上撑着身子爬起来。腿骨被踹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新人来了?”

    她最先听见的是一个男声,听上去上了年纪。

    “我瞅见了,是个漂亮姑娘!”再就是一道不怀好意的男声,“怎么进来的啊?姑娘?”

    “杀了人。”朱辞镜不紧不慢道,“杀多了,也就露了马脚,给人逮着了。”

    她明白在这种地方,说自己小偷小摸反而容易惹人欺负,倒不如实话实说。左右死在她手下的人也不少,不如直接说死了人。

    “吵死了。”

    前方什么重物砸了地,几乎是擦出一道火星子。

    整个天牢便一点声都没了,静得朱辞镜能听见许多的呼吸声,她扶着墙往前走,远远的有金属碰撞声。

    “你就是朱辞镜?”前方那人问她。

    “是我。”朱辞镜应了,“您是?”

    “我是看这天牢的狱卒。”那声音答道,又是一声闷响,“十年前便奉命守着天牢。”

    静下来的人听见“朱辞镜”这个名字又闹腾了起来。

    “朱辞镜?”有人压抑不住,喊出了声。

    “二公主!是您吗二公主!”

    “真是二公主?”

    “二公主还活着!”

    “是我。”朱辞镜说。

    那狱卒也没难为朱辞镜,只道:“往前走吧,前面还有空出来的牢房。”

    她听见两声火石摩擦的声音,忽地现了一点儿火光。

    她循着光看过去,石椅上坐着个中年男子,一只眼戴着眼罩,脚边放了把长刀,方才的响应当就是这长刀发出的。

    “这些都是前朝的世家子弟,不愿屈于柳急雪。”狱卒缓缓道,“柳急雪留了他们一条命,让他们下辈子都在这儿过,看着柳急雪登上皇位,享尽荣华富贵,恨得咬牙切齿。”

    “好多熟人啊。”朱辞镜轻声道,“季将军,郭尚书……还有刘公子。”

    她说怎么朝堂上少有反对柳急雪的人,原来都被在这关着。

    铁栏杆里的大个子先不好意思了:“二公主,方才是我们对你不敬。您别往心里去。”

    “没事的。”朱辞镜莞尔一笑,“是我没护住你们,该我说声对不住。”

    她听见一阵窃窃私语,还有吸鼻子擦眼泪的声。

    “叙完旧没?”狱卒催促道。

    朱辞镜险些被地面上的凸起绊了一跤,等到她看清烛火下的狱卒那张脸,着实心里一惊。

    那人太像叶思邈了。

    简直就是长大了的叶思邈,尤其是上挑的眼角,还有这种满不在乎的神色。

    “您……见过叶思邈么?”朱辞镜的声不由得有些发颤,“她和您长得很像。”

    她忽然感到离一直求索的真相很近,近到伸手去能触到。

    狱卒也惊住了,他看着朱辞镜,喃喃自语道:“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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