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狱卒半晌没再开口,一时间只剩下烛火舔舐白烛的微弱响声。
“叶思邈?”狱卒奇怪道,“不该是何思邈么?”
“她可是我亲手送去何家的,我怎么会记错?”狱卒扯着嗓子嗓子笑了笑,“你和谢胧月太像了,你一过来,我还以为是她的鬼魂又找上了门。还好那女人到地下去了。”
朱辞镜小心瞥着他面上的神情,见他心情确实不错:“您是何家人?”
“错了。先和我说说思邈的事。”狱卒笑着说,“她过得怎样?”
他干枯的面上流露出一点儿欣喜,整个面孔就红润了起来,手在空中挥舞着,似乎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何家人欺负她了么?还是何家这群蠢货全被蒙在鼓里,把她当亲女儿看?”
朱辞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何家被灭门了。”
她话音才落,就听见身后的黑暗里一阵吸气声。这儿关着的前朝余孽,估计有些同何家也有些关系。
“何家当真被灭门了”有个老人抓着铁栏,“一个都没剩下?”
他太瘦了,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下去。朱辞镜想了好一会儿,才将他和以前那个丰神俊朗的何太守联系在一块儿。
“是被灭门了。”朱辞镜轻声道,想蹲下身子,腿又疼的紧。
“柳急雪这个畜生啊!”老人扒着铁栏,头往栏上撞,“我干死他娘!我何家全是清白人啊!他怎么下得去手!他娘的这畜生!”
狱卒的笑僵在脸上:“那思邈呢?”
“何家没有叫思邈的。唯一留下的那孩子叫何远道,剃度做了和尚。”朱辞镜说,“如今是远近闻名的大师,连南疆那些高僧,也要向他问道。”
老人撞了两下就被人按下来了,他身上都是黝黑的,只有那两点眼泪闪着光。
朱辞镜转过身去,软声安慰道:“您别难过了,要是何家人知道您在当头气坏了身体,就更不好过了。”
“我…我何家啊。”老人哽咽着,“柳急雪这个杀千刀的!”
朱辞镜叹了口气。
“思邈呢?”狱卒又重复了一遍。
“只有叶思邈。”朱辞镜说,“叶思邈在南疆,过得很好。南疆人都听她的话,南疆没人说她坏话。他们都说这是最好的一个南疆王,能给南疆走出一条生路。”
狱卒长舒了口气,不顾正伤心欲绝的何太守,放声大笑了起来:“思邈果然还活着!”
他的笑声太大了,笑声在长廊里回荡。
“何叔,您别哭了。还有何思远,柳急雪抓不到他。”朱辞镜对着老人说,“他把当年去屠何家的人都杀了,剩下三个,一个柳急雪,一个朱敬岩,再一个被他握住了把柄,只敢为他做事。”
朱辞镜知道这样的话很难安慰到何太守。她的三角梅死了还要难过上好几日,何太守呢,他在四十出头就关进了天牢里。这还是老皇帝关的,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对何家从轻发落。他的大好年华就耗在这不见天日的天牢里了,等到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外头来的人。
外头来的人却告诉他,你家一个人都没剩下,就一个小孩子,或许也会死在复仇的路上。
何太守擦了擦眼睛,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您要好好的。”朱辞镜撑着铁栏,一点一点蹲下去,替他拂去衣上的稻草梗,“您不能再去了。要是您也没了,就再也没人能看见何家报仇那天。”
“真是造孽啊……”何太守好像被抽干了浑身力气,“怎么会呢?…思远他…思远他不是何家人啊。”
“姓何的,别哭哭啼啼的,还不如个娘们。”狱卒说,“姓何的还有个活着,肯定活得还行。你不想想我们朱家旁□□真是就思邈一根独苗苗了。”
“叶思邈…朱家人?”朱辞镜失神道,“她是那个一出生就失踪了的大公主?”
她说朱敬岩怎么一直没对南疆动手。南疆是块硬骨头,但不至于让他一点儿动作也没,原来是把将来的南疆王换成了朱家人。
“二公主,按理说你和我还是亲戚。”狱卒道,“我是思邈娘家的人。”
“叶思邈的娘家是…”朱辞镜脑子里乱糟糟的,“朱敬岩从来不说他娘家的事。”
“是朱家的旁系。”狱卒冷笑两声,“姓朱的那老东西说什么也要保住朱家的血脉,好像这玩意很高贵似的。”
朱辞镜理着这几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叶思邈是朱家的大公主,原本要送去何家,却去了南疆。那何思远不是叶家的…就是柳家人?”
何太守眼睛里又燃起那么点光亮,呆呆地望着朱辞镜,只剩下骨头的手攥住朱辞镜袖口:“那何家还是有人的!何家还在!”
“何家留了后啊!”何太守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柳惊风和柳沧浪长得那么像,一看就是亲兄弟。”朱辞镜说,“朱敬岩…该不是何家人吧?”
何太守顿时萎靡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缩回墙角。
“那还不如让何家绝了后,生出那么个玩意儿?”何太守叹了口气,“还是别折腾我这老骨头了。”
“老何,你想想,朱敬岩怎么会是何家的?”有人提醒道,“姓朱的老东西怎么会让别人来坐他的皇位?他巴不得把朱家人的屁股嵌在龙椅上。”
朱辞镜想了许久,说:“还有我。”
“我不姓朱。”朱辞镜说,“我也在当年那场交换里。”
“你看上去像是柳急雪的种。”狱卒冷声道,“和谢胧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胧月是?”何太守问,“柳急雪的夫人?柳急雪的夫人不是早就去了么?她走得那么早,都没几人见过她的模样。”
“你们还不知道这狸猫换太子,就是谢胧月想出来的罢。”狱卒说,“朱辞镜最可能就是她的女儿。”
朱辞镜心凉了半截。
见鬼的,她当时先想到的是柳急雪总不能是她亲哥哥。她想想谢云溟和柳急雪的反应,看来她是确实像极了谢胧月。
“唉…二公主。”何太守扶着额头,“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这么说,何家的孩子到哪去了?”朱辞镜问狱卒,“不对。这样来算,还少了一人。叶思邈,何思远,我,只有三个人,但换了四个,还有一个真正的何家人到了哪去?”
狱卒知晓叶思邈无恙,也无意向下追究:“谁知道呢?死了埋了,反正我朱家没绝后!”
他又抱起他的长刀,在烛火底下细细打磨起来。
“二公主。”有人叫她。
出声的是个女子,听上去有几分熟悉。
“朱敬岩是骗过了柳急雪么?柳急雪把他当亲儿子了?”那女人一动,就带着栓身上的锁链碰撞响个不停。
“柳急雪肯定还没全信。”有人插嘴道,“他要是全信了朱敬岩的话,二公主该上的就是刑场了。”
“别叫二公主了。”朱辞镜说,“叫我朱辞镜吧。叫我辞镜也行,真是不想和姓朱的和别的姓扯上一点关系了。还不如做个野种。”
“朱敬岩说他是柳急雪的种,姓朱的,你就没什么表示?”那人又问。
这话显然不是问朱辞镜的,是冲着那狱卒去的。
“朱敬岩?”狱卒咬牙切齿道,“我妹妹要不是为了生他伤到根基,至于年纪轻轻就去了么?我们旁系一点荣华富贵没享到,传宗接代就想到了,把我妹妹抓了去,生出这畜生玩意。”
“朱辞镜,跟着我来。”他起了身。
“何叔,想开点。”她说。
朱辞镜看了眼缩着的何太守,跟着狱卒去了。
他手里的烛火只能照亮小小一块地,要是稍稍走远一些,就只能摸黑了。
他领着朱辞镜一路往里走。越里的霉湿味的越重,还夹着别的气味,像血腥味啊,还有腐烂的臭味。
她也看不清周边的牢房里关了些什么人。这条走廊又黑又长,她只听见有人喊她“二公主”还有喊她“辞镜”的,都是错落不齐的口音。
“别叫二公子了。”朱辞镜轻声说。
朱辞镜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被踹的那一块高高肿起,一碰就疼得不行,摔破皮的地方也疼。
狱卒像是顾及到了,放缓了些脚步。
“到了。”他停下来,一脚踢开铁门。
朱辞镜走了进去。里头还算干净,没什么难闻的气味,地上也没什么秽物。只有一摊稻草梗,墙上有个窗子,窗子外还是墙,一点儿光也没有。
“你就待在这吧。”狱卒道,“一日三餐,早上会有人送一日的饭食进来,我会分好。”
朱辞镜垮了进去,手扶着墙,让疲惫的左腿歇会儿:“麻烦您了。”
“没什么,你方才夸了几句思邈,看来和思邈关系不错。我自然不会亏待了思邈的朋友。”狱卒缓缓上了锁,“思邈是我妹妹最爱的孩子。”
朱辞镜没说话。
她坐在稻草梗上,从伤口一点一点把小石子什么的挑出来。要是一直留着容易溃烂,挑不动的,就只能把皮肉也弄去了。
“嘶。”朱辞镜没忍住吸了口冷气。
她想的是柳急雪和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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