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柳惊风火急火燎地去找柳急雪,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他被柳沧浪几句话说得心惊,去找朱辞镜,朱辞镜也没了踪影,便知道是柳急雪做的好事。
他一脚踹开门,柳急雪埋头批着奏折,手里的笔都不曾停下。
“柳急雪!”柳惊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笔,大口喘着气,“你他娘又搞什么?”
“松开。”柳急雪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滚去学宫,别在这烦朕。”
柳惊风的半边脸高高肿起,印着柳急雪的手掌印,颇为狼狈地擦着鼻子里流的血:“柳急雪,不是说好不动朱辞镜么?”
“是说过。”柳急雪被他车着衣领,神色淡淡,“柳惊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事?”
“朕会安心放一个想取朕性命,残害朕子嗣的女人活着?”柳急雪反问他,“你还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她该死。”他说。
柳惊风在心底骂了声,扑过去掐着柳急雪脖颈:“你疯了?”
“朕好得很,疯的是你。”柳急雪冷冷道,“帮她遮掩给柳沧浪下药的事就算了,揪着你爹衣领子,想做什么?”
柳惊风死死抓着他脖颈,力道大得像要把柳急雪活活掐死:“你为了这个破烂位子还要逼死多少人?你逼得何家旁支都死干净了,把说过你两句重话的良臣都关进天牢,你和当年那个姓朱的,和朱敬岩又有什么分别?”
柳急雪冷着眼,等柳惊风说完这一长串的话,才掰开他的手:“说完了?”
“蠢东西。”他对着柳惊风狠狠踹了一脚,“那些人是自取灭亡,拦着朕就该死!”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柳急雪居高临下看着他,“柳惊风。”
柳惊风忽然感到这样的柳急雪实在陌生,他袍子上两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如同是活过来了一般,盘在他胸口的位置,怒目圆睁。
“没了你爹,你什么都不是?”柳急雪坐回太师椅上,理了理被柳急雪抓出褶皱的袍子。
一阵风吹进来,吹得他案上的纸卷起来。
柳惊风等这几句话等了太久。他知道柳急雪一直都在心里憋着这几句话。
柳沧浪会催他去读书,柳急雪会私底下问其别人他有没有在踏实做事,会逮着一点儿小纰漏就和他长篇大论上好几个时辰。他一点点等到柳急雪的耐心消磨殆尽,等到柳急雪就不会再对他抱有希冀了。
对他做不到的事抱有希冀,实在是件太让人绝望的事。几岁的时候,他和朱辞镜溺水后,柳急雪带着他去看他娘的坟头,隔日柳惊风就去把她的棺木挖出来,摆在屋子里。柳急雪在上头放了一套学宫的考卷。十几岁时他听到朱辞镜的讯息,自己跑到南疆去,柳急雪把他拎回来,关禁闭叫他反省,给他丢来几句书,叫他少惹幺蛾子。
他和柳急雪的失望是双向的。柳急雪觉得他是个废物,他也觉得柳急雪这个人可怜得紧。
柳惊风的半边脸又肿又疼,他胡乱抹了鼻血。
“对,我是没用。”柳惊风盯着他的眼睛,“我有用又怎样?我去和柳沧浪抢龙椅是么?还是我有用就能救活我娘?我看你脑子是坏掉了。”
柳急雪沉默了那么一阵。
柳惊风继续说,他也不从地上起来:“你就是脑子坏了。你怎么会去信朱敬岩这种畜生不如的玩意,如今好办了,朱辞镜被你关了天牢,她手底下的人又要万死不辞给她报仇去了,报了仇,再等到你的人又要去为你抱不平。”
他靠着墙,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柳急雪,朱敬岩只是个幌子对么?我可不信你会把他当成柳家的种?”
柳急雪叹了口气:“是。”
“朱辞镜不能留。”柳急雪道,“她这种人,发起狠来,你肯定拦不住。”
“你走吧。”柳急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哪儿凉快滚哪儿去,她就好好待在天牢里。”
“就没其他法子了么?”柳惊风服了软,撑着桌子站起身,“爹。”
“行。”柳急雪道,“要么她把手里的势力都交出来,我放她一条生路。”
柳惊风站起身子,拍了拍衣上灰尘,冷静了下来。
他好像也不能对着柳急雪发火。
发火一点儿作用没有,柳急雪不会听他的话,朱辞镜也绝对不可能妥协。要是他和柳急雪闹出什么矛盾,得意的还得是朱敬岩。朱敬岩就盼着他和柳沧浪死掉。
他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爹。”他叫柳急雪。
“还有事么?”柳急雪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对他彻底失望了。
“我能去看她一眼么?”柳惊风问。
“不行。”柳急雪一口回绝道,“她那么聪明一人,你防不住。”
“爹,你怎么把桃花树换成梅花了?”柳惊风轻声问,“只有我娘最喜欢红梅花,人家桃树在那儿长得好好的。”
“你也防不住我娘。”他说。
他没给柳急雪答复的空子,走了出去。
一阵风吹过来,吹得他被打出血的鼻子一阵一阵抽着疼,心里凉得像块冰。他想自己一定难看极了,但是他没心思管。
两株梅花树立在他眼前,他总是感觉一晃眼,那个叫谢胧月的女人就站在他面前笑。
她把所有人的日子都搅得一团糟,自己抽身离开了。
“这不是柳惊风么?”朱敬岩来找柳急雪,见着柳惊风鼻青脸肿的模样,自然要上来嘲讽一番。
“滚。”柳惊风不想看见张脸。
朱敬岩却掏出一块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不想要啊?”
“滚。”柳惊风强压着一腔怒火。
“这可是去天牢的令牌”朱敬岩笑着说,“二皇子当真不想要么?”
“谢谢。”柳惊风趁着他说话的功夫,一把扯下了令牌,鼻血流到唇上,一片冰凉。
“柳惊风!”朱敬岩回过神来,伸手去抢夺。
柳惊风没给他机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将他整个人摔到了树上。
“谢谢你。”他笑了笑,满意地从朱敬岩的目光里看到畏惧,“不小心手滑了,打了你耳光。”
“那可真是脏了我的手。”柳惊风皮笑肉不笑,“要是下次再舞到我眼前来,记得先去给自己买副棺材。”
朱辞镜从这些前朝遗老口里听到了许多东西。什么谢家没落的缘由,柳急雪和谢胧月的事……
朱敬岩一走远,她就说要去找柳急雪。狱卒没搭理她,坐在那儿擦自己的刀。
后来她才知道那刀是朱敬岩她娘的遗物,她娘连个像样名字都没有,就留了一把刀给亲哥哥。
何太守哭了一会儿就没哭了,和其他人一起聊天来。还有在唱曲子的,好像是乐师,说是二公主来的日子不该哭哭啼啼,大家都得开心点儿,为二公主接风洗尘。
这群天南海北的人,有的年老,有的还年轻,在这里乱糟糟地唱起歌来,朱辞镜也辨不出原本的音调。
唱的最响的是个道士,算命算到柳急雪要造反,去给老皇帝说,结果老皇帝把他关了天牢。
他先唱送葬的曲子,再唱头七的哀乐,相邻牢房的人问他唱这做什么。
老道士笑了几声:“自然是唱给柳急雪的啊!老道可真是心善的很,日日给柳急雪积阴德。”
有人笑他,连何太守也笑了:“老道长,要是有把好琴,我这老东西也要跟着你一起来来了。”
老道士道:“贫道这一曲可不得了,贫道这么一唱,十万阴兵便来为贫道开路。”
“吹吧你。快,十万天兵,干死柳急雪!”那人笑着打趣道,“龙椅咱轮流坐,你一日我一日。”
“最后还得留给二公主。”有人说,“二公主来当皇帝最好,把柳急雪关天牢。”
朱辞镜听着一片黑里传来的笑。
她知道这些人其实心里都憋了一团怨气,这时候苦中作乐,好让她心情好些。
“二公主会唱曲子么?”有人问朱辞镜。
朱辞镜愣了愣:“…这。”
没人教过她唱曲子。宫女们随口几句,年岁久远,她也记不清了。
“歌不会唱。”朱辞镜说,“不过我能给大伙儿念些诗,别嫌我念得不好。”
“怎么会笑话呢?”
“二公主念念诗,老道士的丧歌听了百八十编,可听不下去了。”
“去去去!贫道唱的仙乐,是你们这些俗人赏不来!”老道说。
朱辞镜便清了清嗓子:“那我念了。”
一时连细碎的声也没了,她都疑心这些人屏着呼吸。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她念得声音不大,在整个天牢里却格外清亮,偌大天牢只剩她的声音。
她念完这句,就有人跟上她,念了下几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还是夹着各地的口音,老道士还是喊得最欢,敲得铁栏响个不停。
“朱辞镜。”狱卒叫她。
朱辞镜听见几声沉重的脚步。那狱卒走到她的铁栏前,敲了敲铁栏。
“朱辞镜,你真想救这些人出去?”狱卒问。
她看不清狱卒的神情,只道:“自然。”
“有志气。”狱卒笑了起来,“和谢胧月真像啊。她能把衰亡的谢家一个人拉回来,你未必不能。”
朱辞镜听到这也算明白狱卒是来给她打气的,便也笑道:“会的。”
烛火在不远的地方无声燃烧着,蜡烛融化滴在瓷罐子里。她只看得见一点浅红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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