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牢里极难感受到时间在流动。一直都是一片黑,偶尔狱卒点起一点烛火,也教人分不清是白日还是深夜,连风声也无,好似时间停滞不前了。
狱卒趴在桌子上假寐,刀枕在大腿上。
朱辞镜在稻草梗上睡了一觉。她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往日都是忙到深夜的,忽然早早空闲下来,反而感到极不适应,压下去的疲惫一并涌了上来。
朱辞镜翻了个身,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梗。稻草梗以前她也睡过,柳惊风有一回拉着她出去田里玩,两个人玩累了,就倒在人家的稻草梗上睡过去了。要是柳惊风在,估计会拿稻草梗编些小玩意,他总是很擅长做这些小玩意。
朱辞镜想着心里就更烦乱了,索性坐起身子,不去想柳惊风。
蹭破皮的地方已经结痂了,摸上去硬邦邦的,有些扎手。
“二公主。”有人叫她。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她了,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叫,她昏昏沉沉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
“我在呢。”朱辞镜说。
“我们来谈谈怎么出去吧。”出声的是那老道士,“总困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
“是啊,总不能真像柳急雪想的那样老死在这。”有人应和道。
朱辞镜正有此意,便说:“当务之急是要出去。”
狱卒坐在凳子上,闻言笑了两声:“说得轻巧,这十几年,我还没见过有活人出去。”
他一句话说得老道士丧了气:“贫道进来时还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青年郎,再耗在这儿可就娶不了人了。”
“你这老道士还想着娶人。”有女子调笑道,“等出去了,我给你做媒人,找个老伴。”
天牢里又笑成一团。空气里潮得能滴出水来,还有那团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来的火,一动不动的。朱辞镜都疑心它是否在燃着。
“要出去还得看柳急雪。”朱辞镜说,“里头的人硬闯不出去,就算出去了,还是在柳急雪眼皮子底下逃不远,我们这么多人,藏不住。”
“是啊。”道士犯了难,“这要如何是好?”
“柳急雪应当会来找我,想要我交出手下的人。”朱辞镜道,“我无故失踪,手下的人必定坐不住。柳急雪或许想让朱敬岩干掉我,再干掉朱敬岩,这样他就不用自己动手。”
“朱辞镜,你不是柳急雪的女儿么?”狱卒忽然抬起头问她。
“或许。”朱辞镜目光有几分闪躲。
闹哄哄的天牢一下子又静下来。
这儿的每个人好像都恨柳急雪恨得咬牙切齿,又在朱辞镜身上抱着那么一丝希望。而朱辞镜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仇人的女儿。
“我会和柳急雪说。”朱辞镜说,“滴血认亲。”
“二公主,那我们的仇还能不能报呢?”有人问,“要他真是你父亲…”
朱辞镜叹了口气:“杀人偿命,我的父亲又怎样?他确实做错了事。”
“二公主,还请你记得今日的话。”那人缓缓道,“大家可都听清楚了?”
这些人心地不坏,但也不是蠢物,能坐到过去那些位子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怕朱辞镜翻脸不认人,甚至反过来帮着柳急雪灭口。
“诸位。”朱辞镜坐在稻草梗上,“柳急雪是个怎样的人,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谢胧月是他的挚爱,谢胧月却死在他手里。这种人不能留。”
她这一句倒点破了还在猜疑的人。
柳急雪连夫人都能杀掉,朱辞镜被他丢进过天牢,就算是日后相认,也总会有一层隔阂的。
她正要说些什么时,外头厚重的铁门开了。
狱卒扛起刀,面色不善地看着来者。
来者显然是个青年男子,套了件燕尾青袍子,腰间像是别了把剑,径直向朱辞镜走来。
朱辞镜太久没见过光,眼睛被门外的太阳光刺得眼泪直流,等到稍稍好一些,才看清来者的面容。
是朱敬岩。
他脸上破了好几处,眼睛被人打得肿着,脖子上还缠着绷带。
“朱敬岩,几日不见,被打得这么惨了?”老道士认出他,放声嘲讽起来,“你爹死了,这是又去装谁家儿子了?哟,还被打了脸,真不害臊。”
朱敬岩的步子放缓了,转过头去看老道士:“李道士,我留你一条狗命,你还当真就学起狗叫了?”
外头的侍卫狭促地往里看了一眼:“朱大人,您拿好令牌,快些出来,要是其他人知道,那可就难办了。”
朱敬岩不紧不慢道:“你放心就是,就是圣上看见,也不会说什么。”
有人听到他这么说,颇为不屑地装出呕吐声:“柳急雪还不认你这条狗呢,怎么自己就叫上了?”
“人家和我们不一样的。”老道士说,“认贼作父的事,在座各位谁做得到?贫道算是明白了,我说朱公子怎么看不都不是寻常人。”
“原来是条没尾巴的狗。”老道士故意断在那儿,“还会站起来学人叫呢!”
朱敬岩不在意地笑了笑:“李道士,再说一句,明日就把你拖出去斩首。拿你头去喂狗,看你还学不学人叫?”
他没在李道士那边停留太久,望向朱辞镜:“辞镜妹妹,哥哥是来找你的。”
“我可是十分想念你呢。”他捏着嗓子,假惺惺问“在牢里一个人睡得好不好啊?”
朱辞镜在黑暗里,看不清他面上神情,想必也是不怀好意的。
“朱敬岩,没柳急雪准许,你偷摸着进来的吧?”朱辞镜反问道。
“我有这个。”朱敬岩得意洋洋地从袖口里掏出一块金令牌,“这可是圣上亲手给我的,见到这牌子,便如圣上亲临。”
老道士他们嘿嘿笑了起来,对着朱敬岩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我来告诉你个好事。”朱敬岩站在铁栏前,“妹妹想不想听。”
朱辞镜正拨弄着稻草梗,想用它扎个小人,闻言抬起头:“你死了可以来找我,其他的事不关心。”
她一句话噎得朱敬岩沉默了半晌,又笑嘻嘻道:“可真是好事,真不想听?”
朱辞镜没答话。她知道朱敬岩这种人,越理他他反而越来劲。就像以前城西那条发疯的黄犬,不理它还好,一有人理了它,它能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叫上好几条街。
朱辞镜继续编着她的稻草小人,心里盘算着怎么见到柳急雪。装病这路是行不通,她在学宫那么多太医手下没病没灾,在牢里忽地闹起病来,恐怕柳急雪一时也不会相信。
她眼神飘忽,最后还是落在了朱敬岩身上的剑:“朱敬岩,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有屁快放!”老道士帮腔道。
天牢里一阵哄笑,狱卒又点了根蜡烛。这会儿她是看见朱敬岩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恼火了。
“当着哥哥的面还在想什么呢?”朱敬岩冷着声说,“心不在焉的。”
“我可不是你妹妹。”朱辞镜摊了摊手,“朱敬岩,你爹早死了,我爹说不定还活着。”
“兄妹做不成,你做我儿子,我也得考虑一会儿。这歪果裂枣的。”她挑衅地冲着朱敬岩笑了笑。
朱敬岩推了把铁栏,铁栏一声闷响。
老道士反而为她心里捏了把汗。就连擦拭大刀的狱卒也看了过来:“朱敬岩,别没事找事。”
“舅舅,闭嘴。”朱敬岩没好气地对狱卒说,“别逼着我对你动手。”
狱卒收了刀:“别叫我舅舅。你要对朱辞镜做什么随你,别闹得动静太大。”
朱敬岩扒在铁栏上。
“朱敬岩,急了?”朱辞镜笑着说,“我最喜欢看你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可真是又难看,又惹人发笑呢。”
他背着光,半边脸都笼在阴影里只有腰间那把剑被烛火照着,映着诡异的冷光。
她说着起了身,拖着还疼的腿走到铁栏前:“看你这样子。柳急雪看了都会不要你了。”
朱辞镜字字往他心口上戳。
朱敬岩低着头,横了她一眼:“妹妹的嘴就不能乖些么?可真让人想撕烂这张嘴。”
“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她的手伸出铁栏,指甲尖用力戳一下朱敬岩肿着的脸,“好哥哥,被人揍了,心里气不过,又不敢和那人对着干,只好偷着来这笑话我,真是夹着尾巴的可怜样。”
朱敬岩整个人被点戳得一颤,恼怒道:“你这野种!还敢笑话我?看柳急雪不把你拖去喂狗。”
朱辞镜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别气嘛,好哥哥。你这么惹人笑话,让人看个乐子会怎样呢?”
“我是野种。”她笑着说,“我可没你这么大本事,认了杀自己爹的人做父亲,还能这么得意。”
朱敬岩抽出剑,猛地刺向她胸口:“死贱人!”
他刺得突然,朱辞镜只来得及避开要害,还是被刺中了,小腹一疼。
她强忍着疼,扶住铁栏,得逞地笑了笑:“傻哥哥。”
她正想找法子见柳急雪呢。朱敬岩这样一刺她,她被捅得受了重伤,她就不能再留在天牢里了,得去看太医。柳急雪还不能把这事怪罪到她身上,毕竟这剑是朱敬岩捅的。
朱敬岩显然也慌了神,剑从他手里滑落在地,摔出一阵响来:“朱辞镜!”
狱卒奔过来:“你做什么?朱敬岩!”
朱辞镜捂着伤处,血还在往外涌,不一会儿就将她的整个手掌湿透了。
她神情却冷静得不像话:“朱敬岩,快去找大夫。”
她说完这话,再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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