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林照不是个与厨房打交道的主儿。

    虽则前十三年都在环春楼,但条件算得上好,楼里姑娘要养着身子,追求白白嫩嫩,别说下厨,就是入冬半点不会让沾冷水,就怕冻了手,留疤影响美观。

    只有在峡河做苦力、干活计,当初妇人亦想让她做饭,林照如实说不会,但无济于事,简单学了两天加一次指导后,妇人命她中午给全家做饭。

    林照不至于烧了厨房,不过妇人一看,一顿饭用了平日两倍的粮食,最终才做出可入口的饭菜。本就生活不富裕,哪里还敢让她来磨练厨技,仅这一次便作罢。

    而此时仲熙已经做好两个月饼,林照尚未做好一个。仲熙洗了手,将两个没熟的月饼交给伙夫,接着在一旁指导林照。

    没人还好,她可以随便试,有人指着说下一步做什么,她就慌起来。不一会儿手没拿稳,馅皮尽散。

    “呀。”林照圆睁眼,身形一僵,极细微动作斜去瞧旁边没了声的仲熙的表情。

    堪称精彩。

    她讪讪笑,安慰着:“没关系,重新开始。”

    “能不能拿稳?”

    “能能。”她连连点头,重新拿了月饼皮。

    “不要急。”

    “好。”

    林照神经紧绷,一门心思在手中巴掌大的未成形的月饼手中。

    忽而觉得脸上有些痒,腾空左手去挠,挠完后才想起手上都是面粉。

    她一愣,想用手去擦,一摊开手都是面粉,没有办法只好用尚干净的手背去擦拭,然而仍不干净。

    “你在做什么?”

    闻声,林照将脸转过去,让他瞧,“王爷,帮我擦一下脸。”

    仲熙一看,她脸上几道白痕格外醒目。

    只是,怎能让他来擦?

    林照见他不动作,道:“亲都亲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仲熙不言语,拿出巾帕帮她擦拭,离得极近,近到他看到她眼中的自己,他怔,垂了目光在她颊上,细致柔和帮她擦去脸上的白痕。

    “左移一些。”

    林照听话将头左偏,幅度颇大,他又低着头,这一转,她的鼻梁浅浅擦过他的下颌。

    直让仲熙滞了滞,迅速后撤半步,帮她将脸擦干净。

    林照静静看他动作,看他的手撤离,将巾帕折了折,放入袖中。

    她看着略显无措的仲熙,想到他很多不同往日的反应。

    忽而问:“王爷,昨日对刘宝云你说无意,不知对我,是无意还是欢喜?”

    话一出口,气氛仿若凝固。

    仲熙像是难以置信她会问出这种问题,更让他乱的是,他知道这个问题摆出来,他无法像对刘宝云那样,直直白白,利落爽快的给出答案。

    故而,他只反问她的意图:“问这作甚?”

    林照笑:“只是好奇。”

    其实,到此时,她已经不打算实行最初进王府时的计划了,财店甚至房,仲熙皆已允诺给她,她的最初目的实际完成大半。

    而当时的骗心不过是自我反逆,令她选择放弃的除了觉得没意思外还有仲熙自身,并非一味高高在上,会尝试理解她,亦会给她道歉。

    这样的仲熙,林照想不应该为满足她一时的一己之私而伤害他。

    她看得出仲熙对她态度有变,亦或对她开始有了探索欲。

    “我们是同伴。”

    这是仲熙良久沉默后给出的答案。

    林照很是满意,不论他话中真假。

    她目前并不想和他生出除做戏同伴外的其它关系。

    晚上本应是月圆夜,一大团乌云却不识相遮了去,林照皱着眉抬头看,长叹气。

    “这云忒不识趣。”

    仲熙沉默,自顾倒酒。二人十分默契,皆不再提起下午的小插曲。

    “林照。”

    “嗯?”

    “环春楼数年,你可还相信存在……美好的男女之情?”

    美好。

    真是一个有些虚无缥缈又令人向往的词。

    林照从他手中拿过酒壶,边给自己倒一杯,边回答:“信啊。”

    仲熙怔忡。

    “我啊就是个自私鬼。”

    “为何这么说?”

    林照不说话,只淡淡笑着摇摇头。

    她一面不想和他生出其它关系,一面肢体接触多是她主动的,今日也算是看个透彻,给自己提个醒儿。

    仲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把自己做的月饼掰成两份,将其中较大的一个递给她。

    林照盯着到跟前的月饼怔了怔,伸手接过,然后又将自己做的月饼掰一半给他。

    “我的卖相不太好,但味道应该大差不差。”

    仲熙接过,看着她道:“谢谢分享。”

    听得林照愣在当场,随后扬唇笑。

    为何他如此有趣?

    “林照,乌云走了。”

    仲熙倏然道。

    林照闻声仰头去看。

    不知何时,乌云散去,月光如盘,柔光四散,照亮一方池塘。

    好吧,她承认她有时不仅是个自私鬼还是个善变鬼。

    她想,万事不可绝对,不如就看天意。

    来一场时间较长的露水情缘亦无不可。

    风清月白,原是团圆日,却是二人齐过。

    月亮上的暗影像极阖家围坐,共话语,同嬉笑,正是好氛围。

    “王爷,可以和我说说你么?”

    仲熙扭颈看她,林照目光从月上转移,微微歪着脑袋,许是吃了些酒,面上增些酡色,连着桃花眼像是盛了落满月色的小池水。

    桃花玉面胭脂色。

    怎一个惹人眼。

    “说什么?”

    他看着她,轻轻开口问。

    “什么都好。”

    仲熙后倚在圈椅靠背上,抬头望月,话语便像珠子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漂浮在半空。

    “这是自我十五岁以来第一次不是一个人过中秋。”

    林照看向他,侧颜在月色下投射出阴影,更使得他的面容俊朗,又似笼上朦胧的别样情绪。

    “六年前,武成王夫妻亲自去接要来平城巡访的三皇子,却是一场有去无回。”

    林照默了默,扯嘴笑:“真巧,我也是。”

    峡河在她心里是黑白的偶遇,从不留下痕迹,在那里她像仆、像奴,六年来,她孑然一身。

    心宛似被重重一击,仲熙止不住颤栗,他不由自主想起厨房中的对话,他有些不懂,不懂林照在想什么。

    在警告他?还是在试探他?

    可他知,除去这他尚看不懂看不透的一切,皎皎月色下,他很想很想将一些话说给她听。

    不知是林照开了头,亦或六年来闷在心里太久太久。

    “当王爷很累吧?”

    林照伏在桌上,以手托着下巴慵慵懒懒望着他。

    他的视线自然垂落,会停在她的发上,雾鬓云鬟,再向下,会看到她的眉眼,一笔一画皆可用笔描绘。

    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为何这么问?”

    “就是觉得,唔,你要自己撑起整个王府,整个平城,肩上应当压得很疼吧。”她说间,还要用手捏自己的肩膀,黛眉细细颦着。

    他怔了怔,没有回答,盯着她模样,尤其腮边红晕微微蹙眉,问着:“莫不是醉了?”

    林照立时瞪眼,直起身:“怎会,我打小在环春楼练酒量,千杯不倒,不然和客人喝两杯就醉得不省人事,岂不丢人现眼?”

    仲熙眉间痕迹更加重。

    她却是兴致勃勃讲起来:“不过,有的客人就爱些小把戏,醉酒美人,柔弱无骨,细腰一折,栽入怀中,偏爱那姿态。是以,我虽不易醉,却可装醉。”

    直说得仲熙回望四周,不忍回读她话语,低声道:“你,你说这些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么?随随便便,脱口而出。”

    “闺房之乐又不是什么羞耻事,有何不好意思说的?”她乍然想到什么,唇边笑意难掩:“王爷,什么《房中秘术》《春闺乐》这类你从未有所接触?”

    听名字都不是什么正经书,仲熙脸色微变:“自然不曾接触,这种书有何看头——”

    “有啊。”她立即打断他,在他看向她时,弯着眼,笑意更浓:“既可识字,又可增乐。”

    仲熙一时言语尽失。

    拿这种春书作识字?

    林照兀自吁叹,“我知浸淫不可取,我也是作消遣物罢了。且,王爷,我问你,你以为当真一点不知就是可取么?”

    “譬如王爷,牵个手要愣,亲个嘴要脸红。又可知男女之事到底是何事呢?”

    何曾有人拿这种事问他。何况是个女子,堂而皇之拿出来问他懂不懂男女事。

    仲熙又给自己倒杯酒,可见遥遥天上月,垂在酒水间。

    “男女事何曾只有房中事。”

    林照听到他的回答,轻轻笑了笑。

    即便大致知道他在给自己找补,只是仍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儿合她心意。

    仲熙盯着杯中月发神,耳边传来她的笑声,很低,但却声声不漏,尽入耳郭,像小虫子一寸寸爬着。

    他道:“以后莫要再提昨日事。”

    林照不解,“为何?”

    仲熙却不说话,只吃着酒。

    “王爷可知欲盖弥彰一词?”

    “若是王爷在意,也不是不能让你还回来。”

    林照说着遽然压向他,近在咫尺。

    红唇水润润泛着粉嫩嫩的光泽。

    仲熙一口酒差点呛住,他忙放下酒杯偏首咳了咳,推着她的肩膀与其拉开距离。

    “不要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没有乱说啊,是真话。”

    仲熙略有慌乱,手指在桌面游移,改拿起林照做的卖相极差的月饼吃起来,扭头望月。

    林照撤回身,看着看着笑起来。

    罢了,看月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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